巴金先生逝世后的第二天晚上,電視臺在播放一個巴金專題節(jié)目時,出了一道征答題,問:(1)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,(2)《寒夜》,(3)《隨想錄》,觀眾印象最深(或最喜歡讀)的是哪一種?那節(jié)目結束之前,熒屏右下方顯示出觀眾反饋的統(tǒng)計結果: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占了百分之六十幾,而《隨想錄》僅得百分之十幾。這可以理解。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問世最早,又得戲劇、影視劇演播之利,早已是家喻戶曉、深入人心,無怪乎在這項征答中,要“遙遙領先”于《隨想錄》以及《寒夜》了。 近日,91歲的賈植芳先生給出的卻是另一種答案,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,他個人最推崇的還是《隨想錄》,“很多人都將‘文革’期間所發(fā)生的錯誤推在別人身上,李先生(即巴金)沒有,他體現(xiàn)了自己的真誠,這本書的價值很大,將傳諸后世。” 賈老的這個答案,正與巴金先生自己的想法相似,1998年巴金曾對新華社記者說過,他一生沒寫什么東西,只寫了《隨想錄》這一部作品。 筆者的第一選擇與賈老相同,也是《隨想錄》。理由能說出幾條,其中的一條是:《隨想錄》中一以貫之的“真誠”——說真話的真誠,反思的真誠,自我解剖的真誠,自我懺悔的真誠。 在“文革”的十年中,巴金歷盡種種劫難,這種“受難者”的身份,能用來作為一種自我標榜的資格,甚至當作利益索取的資本;——事實上,這種“資格”和“資本”,確有不少人相當充分地利用了;——而對巴金而言,如果要說“利用”的話,他是作了相反的“利用”,用他自己在十年浩劫中的切身經歷,來反復地反躬自問、自責、自省。他不只一次說,在“文革”中自己“中了催眠術”,“喝了迷魂湯”,是個“奴在心者”。他痛切地說:“總結(‘文革’)十年經驗的時候,我冷靜地想:不能把一切都推在‘四人幫’身上,我自己承認過‘四人幫’的權威,低頭屈膝,甘心任他們宰割,難道我就沒有責任!”在《解剖自己》一文中,他甚至作了如此犀利的解剖—— “在那個時期我不曾登臺批判別人,只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,倘使我能夠上臺亮相,我會看作莫大的幸運。我常常這樣想,也常常這樣說,萬一在‘早請示、晚匯報’搞得最起勁的時期,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,那么我也會做出不少的蠢事,甚至不少的壞事。當時大家都以‘緊跟’為榮,我因為沒有‘效忠’的資格,參加運動不久就被勒令靠邊站,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‘清白’。使我感到可怕的是那個時候自己的精神狀態(tài)和思想情況,沒有掉進深淵,確實是萬幸,清夜捫心自問,還有點毛骨悚然! 這種“清夜捫心”的自我解剖和靈魂拷問,筆者讀之不禁怦然心動,而且也為之汗顏。巴金本來似乎無須也不該來做“懺悔者”的,然而恰恰是這位飽嘗苦難的老人,在世人面前敞開心扉,做了最為真誠、痛切的懺悔! 結果是:真誠的巴金贏得了世人的敬意,被人們視為“知識分子的良心和良知”。巴金是一面“鏡子”。面對這面“鏡子”,會照出我們自己的行狀乃至隱秘的靈魂,就看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,以及像他那樣的真誠。 數月前的一個深夜,筆者無意間摁到某地衛(wèi)視的頻道,正在播一檔談話節(jié)目,兩位學者嘉賓侃侃而談,語詞慷慨激烈,其談說的內容,一言以蔽之,就是:“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最愚蠢,最無恥的”(筆者在其中一位學者的某本書里,還看到另一個斷語:“最下流”)。這種“所向披靡”的批判,是對中國知識分子整體性的“宣判”,那么兩位學者閣下自己又置身于何處?令人稱賞的是,年輕的女主持人在節(jié)目最后也問了這樣意思的問題:假如中國知識分子都是這樣的,那么您二位呢?筆者連忙豎起耳朵,恭聽學者如何應答。學者的答詞有點“繞”,但意思還算明白:他們是不在其中的。哦,他們是“出污泥而不染”呵,無怪乎他們能毫無掛礙地對“中國知識分子”作如此徹底、無情的判決。筆者當時便想起了巴金和《隨想錄》,感慨那兩位學者批判的勇氣綽綽有余,可就是缺少一種真誠,像巴金那樣審視自己、解剖自己的真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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