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認識一個女孩，她很奇怪，在她不說話的時候，我覺得她長得還挺可愛，扎著一對羊角辮，跑起路時兩根辮子會來回的左右蹦跳，和人爭辯時，總會因為著急把臉憋的通紅卻半天也說不出話，就是狠狠的看著你，看著看著那股兇狠勁就慢慢變成了委屈，小臉擰巴著，眼睛也洇上了水汽。
那都是小學(xué)二三年級的事了，我們那會兒才七八歲，男孩扎堆課間瘋鬧才不會被人覺得你難相處，要是不能和小群眾玩到一塊去，指不定會被淘氣的皮孩子捉弄。那時候覺著好看的就是好看，不好看的就是不好看，女孩子有了一點點愛美心，也多了點矜持，不再和男孩子們在課間瘋鬧，而好看的成績好的也自然的走得更近，手挽手上廁所，去食堂，那時候的閨蜜情真是膩的不分你我。
而她就是那個被大家遺忘的女孩。我呢，也算是半個被群眾稍稍排斥的倒霉男孩。
我們都是二年級作為轉(zhuǎn)校生來到這所小學(xué)，我是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，從北方來到這座陰雨綿綿的南方小鎮(zhèn)。我之所以不被男生們接納，主要原因是我剛來那會一向說著普通話，而班里的人都說著地道的家鄉(xiāng)軟語，還有我從小就長得要比同齡人更高些。她不一樣，聽說來這所學(xué)校前已經(jīng)呆過兩三個學(xué)校了，至于為什么轉(zhuǎn)過這么多學(xué)，私底下也是傳言不少。
與周圍的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，就會被排斥，趨利而聚這大概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。但是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可憐的落單者，因為她常常會在自己的小空間里自言自語，有時候蹲下來和小草對話，有時候和過路的阿貓阿狗打招呼，坐在座位上時，常常哼著輕快的曲子，拿著鉛筆在練習(xí)簿上涂涂畫畫。
班上的同學(xué)們不跟她玩，也不跟她說話，和她同桌的同學(xué)總是找著各種理由告狀要求換位置。最后班主任把她的座位安排在了靠墻那列的第一張，與班長同桌。班主任在臺上說，期望大家能好好相處，并拜托班長來照顧她。但是她不明白的是，品學(xué)兼優(yōu)的班長，其實也不滿這個安排，在女孩收拾好桌子后，立馬在桌面上劃出了涇渭分明的“三八線”，并厲聲告訴她，不要越線。
周圍的聲音日益多了起來。有人說她整天神神叨叨的，該不會是腦子有問題吧；有人說，今早看見她跟路邊人家栓在門前的大狗聊了半天；還有人說，飄過她的座位，看見她在畫一只長著貓臉人身的怪物，還張著血盆大口......
大家從最開始的嫌棄，排擠，到最后竟變成了畏懼。要經(jīng)過她座位時會特地繞一圈，課代表收作業(yè)時會故意漏掉她。一時之間，整個教室彌漫著令人不安，人人自危的的氣氛，好像生怕自己也會被傳染上瘋言瘋語。
女孩說她能夠和動物說話，也能和小花小草說話，這是她剛來班上自我介紹時說的，當(dāng)時底下一片嬉笑聲，都當(dāng)成了玩笑話。過了這么久，大家可能早就忘了，大概也只有和她一同站在講臺上的我看見了，也還記得，她說這話時篤定的語氣和眼神，還有那微微握緊的拳頭，好像在期盼著能被人認可，能找到同類，那時候女孩心口上必須跳動著希冀的光，但是烏云罩頂，不明白那束光是否能有穿過重霾的力量。
我就應(yīng)是和她說過話最多的同班同學(xué)吧。我們都是轉(zhuǎn)校生，最開始都很難融入新的環(huán)境，而且我們放學(xué)回家走得也是同一條路。因為爸媽工作忙，所以最初的幾日媽媽會等我放學(xué)帶我回家，等我熟悉了，她便不再來接我了。從校門到街口是一個長長的窄巷子，因為怕?lián)頂D，所以學(xué)校規(guī)定了接學(xué)生的家長要在百米開外空曠的店鋪前等。而女孩的媽媽總會在最顯眼的樹蔭下第一時間就能找到她，而在學(xué)校受到冷落的女孩，總會興奮地撲到媽媽懷里，笑的很開心。
母親牽著女兒的手，一路上有說有笑，她們就是尋常家庭的母女，可在她們身后的我卻羨慕不已。其實她也沒那么奇怪，久了之后，女孩的母親也明白了我和她們順路，而且還是她的同學(xué)，于是回去的路上我也和她們走在了一齊。
她會和她媽媽說，這天窗戶外有只小鳥停在了窗臺，因為是在課堂，于是你把聲音壓得個性小與小鳥說話，但是還是被教數(shù)學(xué)的兇巴巴的老師聽到了，讓你罰站上了一整堂課；你說你看見圍墻上趴著曬太陽的流浪貓打了個哈欠，跟你抱怨一整天沒找著吃的，肚子餓的咕咕叫，你不忍心，將自己的早餐分了一半給它；你說學(xué)校的那棵老樹說它太孤單了，于是每次中午吃完飯你總會跑到樹蔭下坐上十分鐘，跟她聊聊這天學(xué)校發(fā)生的趣事，你說老樹爺爺很喜歡你跟它說話，期望你經(jīng)常去陪它。
女孩的媽媽總是很耐心的聽她說完，然后，微笑著之后她的話繼續(xù)說，她并不覺得孩子是在異想天開，而是配合著她把這個故事繼續(xù)地聽下去。是的，在我聽來確實是一個個搞笑卻千遍一律的故事，說是幻想也不為過。但是我并不覺得這種天真的想象能讓人害怕到紛紛躲著她。
人們也許會對未知的恐懼習(xí)慣的抗拒。但是沒人愿意耐心的聽她說話，對于異類，為了避免被團體也打上‘奇怪的人’的標(biāo)簽，他們往往會失去自我主見與決定力，而隨著群眾的氛圍趨勢，變得人云亦云。
那時候的我也是這樣自私，膽小，害怕被孤立的小孩吧。
班上同學(xué)看見我經(jīng)常和她一齊回家，調(diào)皮的小孩也開始捉弄我，故意在我走道上伸出腳來絆我，在我背上貼上王八的圖畫惡作劇。起初，我并不明白他們的惡意是因為什么，直到之后，班上一位文靜的女生問我，你和XX是朋友嗎？聽他們說你們經(jīng)常一齊回家。
我頓時慌亂起來，手足無措，感覺內(nèi)心好像有種隱秘的羞恥被人揪出在陽光底曝曬，我不明白為何那時候我會緊張到不知所措，我也分不清一同放學(xué)回家的友誼到底算不算的上是朋友。我只明白，我有點口齒含糊的說了聲，不是，我和她不熟。
“聽到?jīng)]，他跟你才不是朋友呢，我說你沒有朋友吧，你還說他是你朋友。”身之后自班上的小頭目譏笑的聲音刺耳的傳來。我不敢回頭看，我怕迎上女孩失望的，不可置信的眼神，我聽到她在身后哭了，趴在桌子上哭的很小聲。我感到內(nèi)心無比的罪惡感，好像親手打破了我們之間本就渺小幾不可見的脆弱友誼，盡管那是好幾次一同回家的路上生長出來的，我從不說她騙人，不會笑她又在說謊，只是和她媽媽一齊靜靜的聽著，那時候我在想，原先遠離課堂外的她竟然這么活潑，這么愛說話�？赡芩盐耶�(dāng)成了最后能理解她的第一個同類，之后回來的路上，那些說給她媽媽聽的話，她總是最先說給我聽。我還沒來得及把這小小的信任握緊，還沒來得及讓這默契的種子培植生長，便在那幼小的，可笑的，什么狗屁都不懂，卻非要故作老成，患得患失的年紀(jì)里，親手埋葬了。
我是背著書包，立馬跑出了教室的。我不好意思應(yīng)對女孩的媽媽，我明白她此刻必須站在街口綠化帶的樹蔭下等著我們，我辜負了她對我的囑托，她期望我能和女孩成為好朋友，因為她明白她的朋友很少，但是我卻食言了，成了一個懦弱的逃兵。我靜靜的躲在學(xué)校教學(xué)樓的角落，看著周圍的同齡人，他們呼朋引伴，三五成群的離開，有說有笑，這才是這個年紀(jì)該有的快樂啊。直到我看見她獨自一人孤單的出現(xiàn)又消失，像極了電視劇里的邊緣主角，掀起小風(fēng)小浪的入場，被耀眼的主角打敗，最后又孤單單的落幕。余暉打在她身上，有種說不出的蕭瑟。
我再沒有和她一同回家了，我總是盡可能的磨蹭到很晚才出門，她也意識到了我態(tài)度的轉(zhuǎn)變，從最開始在校門口的等候，到短暫的停留張望，到最后默默的一個人離開。我沒有再見著她的媽媽，因為我總是刻意的躲著，我不明白她會如何看我，也不明白女孩會如何和她媽媽說起我。
臨近期末了，因為父親職務(wù)的變動，我們又要著手搬家的計劃了。后面的幾天我常常因為轉(zhuǎn)學(xué)的事情，不來學(xué)校上課。等我再回到學(xué)校時，周圍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了，大家都顯得格外低沉，失落。那個女孩好幾天沒來上學(xué)了。
小孩子的惡并不是真的惡，他們往往是因為懵懂、無知，過分的想要表現(xiàn)自己才會無意識的做些自己都不太理解，放到此刻卻啼笑皆非的荒唐事。
女孩的家人大概和老師有過交代，室外的體育課上，從來不會讓她做劇烈的運動。那時天氣熱的厲害，大家伙都被體育老師吹著哨子攆著跑了兩圈的熱身運動，渾身汗淋淋，看見坐在樹蔭底下對著腳邊小草說話的女孩，頓時生起怨氣，解散休息后，那群愛惹事的男生們，來到她跟前，頤指氣使的指責(zé)她為什么不跟著一齊跑步，卻一個人躲在那里偷懶。
女生很委屈，也很害怕。
男生們依舊得理不饒人的責(zé)問她，要她也跑完兩圈，還說只有這樣，以后我們就跟你說話，跟你玩，不欺負你。
女孩委屈的低下頭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，她想起媽媽的囑咐，不要劇烈運動，不要在陽光下站太久；想起班主任的格外照顧，讓她不要上體育課，只是在陰涼處休息就好。她明白自己好像與生俱來就和別人不一樣，可她不想一向這樣被父母保護著，她也想能夠融入大家伙的圈子，想要能和她們說話，能有一齊牽手說悄悄話的好朋友。于是，你忘記了媽媽的再三囑咐，在一片興奮地鼓噪中，跑了起來，向著你想要的生活，向著罅隙中的那道光跑了起來。
我們需要那一點點的勇氣，去向那平庸自閉的人證明自己的特立獨行是個性不是異類。我們需要那一點點的勇氣，去掙脫那桎梏自由，囚禁思想的狹隘牢籠，告訴他們我們不一樣，但并不代表我不被認可。
我想我們那個時候都缺了那么一點點勇氣，才會在真相面前措手不及。
女孩倒在了滾燙的水泥跑道上，意識模糊，隱隱地聽見了周圍驟起的驚叫聲。
我沒來的急去看她是否安好，我聽那些之前一向欺負她的男孩子們，特意帶著水果去醫(yī)院慰問她回來后說，她一向閉著眼睛，還沒醒過來，突然聽不見她的聲音，感覺好不習(xí)慣......
離開這座陰雨的小鎮(zhèn)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，坐在車上，手里拿著女孩媽媽托班主任給我的信：......她最開心的時候是放學(xué)的時候，我們一齊回家，她說有好多好多小動物們跟她說的悄悄話她想要和你一齊分享.....女兒說你是她第一個朋友......
我想起來，轉(zhuǎn)校生報到時，我和她都跟著家長來到班主任辦公室，因為不舍以前的同學(xué)，我一向都表現(xiàn)的懨懨的，無精打采。老媽在外面打著電話，我站在墻邊，看著女孩的媽媽在和班主任交談，我聽見，母親帶著哭腔的語氣對班主任說：我的小孩腦子里長了東西......她說自己能和動物說話，醫(yī)生說這是幻想癥......
我聽見班主任口中的嘆息，我抬頭向前面看了看，發(fā)現(xiàn)女孩藏在媽媽臂膀下，踮起腳尖，將將把頭露出辦公桌面，朝我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我也在看她，笑得格外的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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