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的作品總是不吝嗇時間的,它會隨著時間而品味出不同的真諦內涵。很多人將電影中的活著提出了為什么活著的這樣一個問題。大概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,這個活著,擁有了很深的含義,以我們的解讀來說,人生在世,本身不易。
“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,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,依然熱愛生活。”只是余華筆下的福貴,顯然不是羅曼·羅蘭所謂的英雄,他是封建余燼中的殘灰,民國雜燴里的浮沫,新時代紅旗下蜷縮在背光處的惴惴者。余華于他并無一絲垂憐,捶打,撕扯,揉碎,碾磨成渣,冷酷地審視,悲哀地嘆息,像一個漠然生死的屠夫,用力切割解剖開福貴的一生,然后用手蘸著一灘鮮血在紙上劃拉,告訴看官,原來活著是一種緘默的使命。張藝謀身上也刻著那個時代的烙印,只是他似乎看不慣頹墻上斑駁的凌亂血痕,至少在他的鏡頭里,留給福貴一個尚存余溫的角落,容他藏身。影片對小說的改動貫穿了福貴一生的始末,其中體現(xiàn)著導演對“活著”命題的自我解讀,也符合張藝謀一貫的審美追求,展現(xiàn)了極其強烈的主觀意識。當然,這也是張藝謀對于這個時代,或者說贈予觀眾的,最大的悲憫。
影片就總體而言,線性的敘事結構清晰明了,主線貫穿社會背景下三個代表意義鮮明的時期。樸實平淡的敘事風格也符合小說一貫的灰白影調,至少整體上與小說構建的世界基本吻合。葛優(yōu)深刻的表演勾勒出大時代里小人物悲涼的人生線條,展現(xiàn)在熒幕前的是那個頹喪卻仍堅強著踽踽而行的福貴,似乎踏著荊棘,也不覺悲苦,即使有淚可落,亦不言悲傷。就還原部分來看,固然是張藝謀深厚導演功底的一次成功展示,然而與小說而異的改編之處,方能體現(xiàn)一個導演真正的創(chuàng)作功力和思想深度。
小說中的福貴以耕田為生,影片卻在開頭便使皮影戲出場,埋下伏筆的同時,也是對福貴的善待,如同開頭所言的那樣,贈予觀眾的悲憫。與耕田相比,皮影無疑是一種體面而較為輕松的謀生手段,福貴的生活境況較小說中也相對寬裕許多。于此同時,皮影也是一次成功的暗喻。影片始末都貫穿著皮影在帷幕前的舞動與看客的喧鬧,如福貴始終難以平靜安寧,不起波瀾的一生。福貴手持皮影,雙目圓睜,聲嘶力竭,仿佛被無常的命運掐住了咽喉,奮力掙扎,茍延殘喘。福貴一生,也如皮影戲一樣,充滿了戲劇性的跌宕起伏以及被命運支配控制,無法掙脫束縛的無奈。
除了皮影這一象征符號,影片中多個改動之處,時時讓人感受到張藝謀對于這一小人物的善意關懷,他對于無常的命運,始終持一種積極的、正面的態(tài)度,踏荊棘而不語,迎風雨而向陽,似乎活著本身,就是一種美好。小兒子有慶的死,由被春生之妻害死的血淋淋的真實,削弱成被無意中撞墻倒塌而亡,于無形中減少了戲劇矛盾的沖突,蒙上一層白布的有慶,似乎也給觀眾的視覺神經(jīng)帶來庇護,為受到?jīng)_擊的精神感官送去一絲慰藉。這里就鮮明地體現(xiàn)了導演的改編意圖,既弱化了視覺與精神的雙重打擊,卻又不失戲劇張力。此外,鳳霞難產(chǎn)而死的情節(jié)不曾刪改,保留了小說原有的苦澀味道,體現(xiàn)命途多舛,但卻使石頭的命得以延續(xù),二喜的悲慘遭遇也得以改變,家珍也始終陪伴著福貴,攜手度過一個又一個寒風冷雨。他的身邊不再只有那頭老牛,因為張藝謀還給他一個雖然破碎卻仍然帶著希望和余溫的家庭。妻子女婿為伴,作了他傴僂殘軀的拐杖,孫兒的誕生,成為他漫長寒冬里微弱跳動的火光。
余華沒有使福貴從宿命的苦難深淵中釋放,而是讓福貴默默承受并坦然接受一切,如老牛般,經(jīng)歷歲月的雕琢,歸于緘默和平淡。張藝謀則以他成功的改編,對于“活著”,這一沉重的命題,給出了自己的作答;钪旧砭褪欠纯,是對苦難沉默的斗爭,是一種帶有積極意味的使命。“當痛苦可以承受時,我們會自怨自艾,當痛苦無法承受時,我們會一笑置之。”卡洛斯的喃語,或是福貴人生最好的注解。
拋開影片的敘事藝術來看,我們僅從畫面中展現(xiàn)的造型藝術里仔細品味,不難發(fā)現(xiàn)導演張藝謀強烈的個人風格、鮮明獨特的審美痕跡充斥其間。這里將又一次引申到皮影這一符號,皮影作為民俗文化的投影,是中國本土千余年來衍生流傳于民間,興盛不衰于白丁的標志性意象,是那些個終日碌碌、奔于生計的底層黔首精神生活的具象化。此外,它也被張藝謀賦予了雙重價值,即除開社會屬性(商品性)外疊加的另一層,精神屬性。皮影將這種屬性附加在人物設定——福貴身上,完成對人物形象的構建,滿足了戲劇性。因此皮影的設立,基本體現(xiàn)老謀子一貫的風格,即在電影美學上對戲劇化的影像模式,同時發(fā)揮了造型藝術的獨特魅力,完成對民俗文化的拯救,拷上了完美的價值設定,宣揚民族意識,滿足了主旋律的核心要求。
在攝影模式上,大量運用不完整構圖,更傾向于采用視覺沖擊力極強的靜態(tài)畫面,有意營造版畫式的藝術效果,這也是第五代導演常見的審美格調,顯然,張藝謀在這部影片中繼續(xù)沿襲了這一風格;蛟S正是這種美學革新,才使第五代在中國電影史上展現(xiàn)獨一無二的輝煌,在狂狷的顛覆中完成引領新電影運動的革命起義。
解讀至此,再來回歸終極命題,“活著”,為什么而活著呢?余華在提交命題時附上了他的參考答案,張藝謀以他數(shù)十年的涯角在鏡頭里給了作答。我或是行路未遠的緣故,遲未動筆。只是有時候我會沉吟,也許活著,就是為了在想,為何而活著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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