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和她的最后11年
文/姜鵬翔
2004年11月15日凌晨,太陽還沒出來,母親病逝于北京的深秋。最后時刻我一個人守在母親病床前,握著她的手,看著她的眼睛安詳?shù)亻]上,永遠不再睜開。父親和弟妹在前一天晚上被我勸說回家。我們都知道,母親沒有不打招呼猝然離去,她用11年和恒久的渴望與不舍,改寫了醫(yī)生預(yù)言的只有8個月的生命期限。
1993年,醫(yī)生給當了一輩子小學(xué)老師的母親開出死亡診斷書,說,就算手術(shù),也只能活8個月了。但8個月后母親沒有死。我后來相信,母親奇跡般的最后11年,是為父親在活。
我們家是在40年前從吉林市遷入北京的。當時他們兩人的工資加起來不足百元,卻要養(yǎng)活一家五日,母親手很巧,會將家里僅有的布料做成合身得體的衣服,那個年代如出一轍的服飾,在母親手下,總能變化出不一樣的味道來。她不但學(xué)會將一分錢掰成兩半用,還不聲不響陸續(xù)變賣了陪嫁的所有金銀首飾。有母親在,即便在最艱難的年代,我們也沒吃過苦、挨過餓。
來到燕山石化,母親繼續(xù)在子弟學(xué)校當老師,她很要強,事事要求自己比別人做得更好。我是在母親55歲退休時才深刻讀懂,一個人對工作傾注過全部心血后離開,竟會如此不舍和無奈。剛退下來那段時間,是我見過的母親最失魂落魄的日子。她會不自覺地隨著校園的廣播聲走回學(xué)校,站在操場上,怔怔看著學(xué)生們嬉鬧著從眼前奔過。離開學(xué)校和孩子們,讓母親失去了鐘愛的另一個家園,而多年的粉塵生涯,讓她未能逃過疾病的追蹤。母親病倒了,肺癌,8個月生命期。
手術(shù)不得不做的時候,我告訴了父親實情。父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,一言不發(fā),轉(zhuǎn)身離開了醫(yī)院。父親閉著眼睛在家里僵化了似的坐著,直到我們回家告訴他手術(shù)成功了,緊閉的眼睛才流出淚來。
母親的手術(shù)從前胸開到后背,但她活過來了。后來她從同房病友的蛛絲馬跡中領(lǐng)會了自己的病情,問我們,我們總岔開話題。母親就喃喃說道:“你們不用瞞我了,我知道我的病,我現(xiàn)在不會死,我還要陪陪你們父親,他少不了我。”
母親后來對求生的渴望,正如她一貫的要強。無論化療放療還是生物療法,甚至道聽途說的民間偏方,她的配合都超出我們的期望。全家人竭盡全力尋醫(yī)問藥,但我相信,所有的治療,都不如母親對父親的眷戀力量強大。母親比誰都明白,她活著,父親就活著,她如果說走就走,父親就垮了。那是一份只有母親才懂的心靈最深處的默契。
動了大手術(shù)后,母親改變了很多。以前總是忙碌工作的她,病情稍稍穩(wěn)定,開始愿意讓我們帶著她和父親出門旅游。那幾年他們?nèi)チ撕D,去了云南,也回過東北。在美麗山水間遠行的母親忘記了病痛,只留存了她和父親的恩愛與體貼。
為了淡化病痛的印象,母親和父親一起從燕山家屬區(qū)的寬敞房子搬到前門的小胡同。小胡同的老平房只有十幾平方米,但陌生的街坊不會再用同情病者的眼光看著她,這讓母親很安然。
好日子持續(xù)了10年,母親在2003年3月被發(fā)現(xiàn)直腸癌轉(zhuǎn)移肝癌。這一次我們感覺到了母親的無力。()父親沉靜了許多,也許是搶回來的10年的朝夕相處,讓虛弱的父親學(xué)會了感恩和面對吧。
母親走后那天晚上,父親在窗前站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,我們清楚地看見紗窗被父親用煙頭燙了無數(shù)個小洞。父親硬撐到母親出殯那天。他一直沒有流淚。甚至在來悼念的客人散盡后,也只是慢慢走到母親遺像前,用一句話結(jié)束了他清醒的人生。父親看著母親,聲音溫柔而辛酸,說:“你犧牲了。”
從此,父親便癡呆了。軟弱的父親,終于沒能守住母親用11年的奮爭試圖為他壘起的防線。
母親葬在燕山的陵園,父親住在燕山療養(yǎng)院不省人事。雖然陰陽分隔,但我相信他們知道彼此一直挨得很近。他們相伴著,至今,并會到永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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