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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

網(wǎng)站:公文素材庫 | 時間:2019-05-18 00:20:45 | 移動端: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

  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
  
  文/黃昉苨
  
  不同的年份里,他時常一個人在屋里拉二胡,拉著拉著,皺紋一年比一年多,人一年比一年瘦。以父母為主角的視頻拍得越多,陳鵬軍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,明明心里滿是對父親的感情,可一點兒也表達不出來。
  
  父親去世已經(jīng)兩個多月了,陳鵬軍卻總覺得爹還活在他身邊的某個地方。
  
  只要打開電腦,點開散落在桌面上或文件夾中的某個視頻,就能見到心中想念的熟悉身影——那瘦小的、衣著簡樸、臉帶笑意的父親。在老家的土坯房里,他也許悠悠然地在院子里踱步,或是在屋里拉二胡,或在壽宴上,笑瞇瞇地看著兒孫們在院子里坐上四五桌。
  
  回想起來,父親從來沒有對他說過“我愛你”,他也從未對父親表達過這樣的感情。直到老人家罹患食道癌晚期住院之后,陳鵬軍才第一次試著去擁抱他,希望能給老人鼓鼓勁兒。
  
  不過,在父親去世前9年多的時間里,只要有空閑,這個中年人總是扛著攝像機回父親家,把爹娘的一言一行都拍下來。
  
  父親在村后的田里干農(nóng)活,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舊衣裳,揮舞著鋤頭,偶爾停下來,撓撓灰白的頭發(fā),跟母親說兩句話——那是2004年,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,挑著扁擔下坡,腰挺得可直了。
  
  6年后,父親頭發(fā)明顯白了,他坐在院子里搗鼓小輪子和木板,想做一輛木板車。一樣是撓著頭的老爸,若有所思,脖子上已經(jīng)是褶皺分明。
  
  今年正月里,父親最后一次拉起二胡。躺在床上的老人,臉頰微微地凹下去,瘦骨嶙峋的手上貼著輸液留下的膠布,臉上卻滿是笑容。
  
  對開影樓的陳鵬軍而言,這些畫面拍得并不夠?qū)I(yè)。這些年來,他扛著攝像機,光是捕捉些零碎的家庭畫面,鏡頭有時還搖搖晃晃的。但這段不知主題為啥、不知如何結(jié)尾的拍攝,也是攝影師陳鵬軍最重要的作品:在他的鏡頭前,父親漸漸老去,直至遠離。
  
  到父親真的走了,陳鵬軍才明白,一場父子間的告別,10年也還是不夠的。
  
  父親去世一個月后,他整理了電腦中的影像,剪輯出一個5分28秒的視頻,配上老人生前最喜歡的歌曲《我的父親和母親》,發(fā)到了網(wǎng)上的“嵩縣吧”,進而傳播到全國各地。很多網(wǎng)友給他留言說,看到這視頻,想起自己在老家的父母,“心里酸酸的”。各地媒體“攔都攔不住地”跑去采訪他,他的故事不止一次上了中央臺的新聞節(jié)目。
  
  但這一切對陳鵬軍來說都不重要。在今年5月26日早晨開始琢磨把哪些關(guān)于父親的片段湊到一起時,這個47歲的河南漢子只意識到了一點:自己再也沒處說一聲“父親節(jié)快樂”了。
  
  鏡頭與童年
  
  外人要到達洛陽市嵩縣的車村鎮(zhèn)并不容易。長途汽車清早從洛陽城出發(fā),駛上九曲十八彎的山路,到嵩縣已經(jīng)是中午,但車村還在一百多公里以外。汽車時而繞著山蜿蜒而行,時而沿著高高的公路橋從一個山頭快速駛向另一個。霧靄縈繞天際,迷霧后青翠的山巒一重接著一重,似乎完全沒有盡頭。
  
  陳鵬軍的父親陳蕓,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層層的山巒中。小時候,陳鵬軍常常被父親架在脖子上,跟著他翻山越嶺上班去。爺倆餓了就吃母親用玉米面和野菜做的窩窩頭,渴了就喝山腳下的溪水。如今想起來,陳鵬軍會懊悔當初不懂事:聽父親說聲“我不餓”,自己就毫不客氣地把干糧都吃了。
  
  2004年,也是沿著這樣蜿蜒的山路,陳鵬軍抱著一臺沉甸甸的攝像機回到了車村。
  
  那是一臺進口品牌的銀灰色標清攝像機,畫質(zhì)“能趕得上縣城的小電視臺”,車村街上買不到這樣的攝像機,縣城里也買不到。他乘著長途汽車去鄭州,從那里的專賣店里取回了這臺專門從上海訂來的機器。
  
  如果不是前一年父親被誤診為骨癌,在鎮(zhèn)上開設(shè)婚紗攝影店、生意正忙的陳鵬軍可能不會冒出念頭,就為了“清清楚楚地”拍下父母的日常生活,借錢去買這樣一臺攝像機。
  
  他剛跟父親去商量這事兒的時候,老人家也滿是不愿意:“為啥要給我拍錄像?”
  
  “拍了錄像可以放著看啊。”
  
  “你不拍,我也好好地在這里,這不一樣能看?”
  
  父親不知道曾被誤診為癌癥,卻也看得出兒子在想啥。當年,一聽到醫(yī)生說出“骨癌”這個詞,陳鵬軍就懵了:快滿40的他剛剛才意識到,年過古稀的父親,隨時都可能離開。“我真怕,要是有一天,我爸離去了,咋辦?”
  
  哪怕父親不贊成,他還是下了決心開始自己的拍攝。買回攝像機的第二天,陳鵬軍就扛著它回到了父母家里。
  
  這些近10年前的事情,如今回想起來,還是清晰得跟昨天剛剛發(fā)生一樣。那天,二老正在村后的田里干活。陳鵬軍想試試新機器,他剛扛起這個大家伙,手就不由自主晃悠了起來。搖搖晃晃的鏡頭對準在干農(nóng)活的老爸,老爺子的動作也不自覺僵硬起來,講話都不在平常的調(diào)上。鏡頭前幾步路一走,陳鵬軍都快笑出來了。他把機器一關(guān),對父親說:“爹,您老就當我不存在就成啦,該干啥就干啥。”
  
  重拍的時候,兒子的手還是晃悠,父親卻學會了不看鏡頭。這段拍攝于2004年2月、微微晃悠的畫面被陳鵬軍放在了視頻的最前面。從那天起,陳鵬軍就多了一種新的和爹相處的方式。
  
  說起來,陳鵬軍第一次見到相機和鏡頭,就是因為父親。那時候陳鵬軍才4歲,有天正跟村里的孩子一塊兒在一棵大榆樹下玩,二姐跑過來說:“快回家,爹要給咱照相啦!”
  
  他問姐姐:“啥叫照相?”
  
  跟著二姐一跨進院子,陳鵬軍就見窗上釘上了一塊娘織的靛藍色粗布,爹在前面擺弄著一個黑色的方匣子,方匣子上有一上一下兩個圓圈。跟著父親的指揮,姐弟倆在藍布前坐著,姐姐一手搭在弟弟肩上,父親按下了快門。
  
  “我還在愣愣地看著鏡頭,心想照相是咋回事呀?”
  
  10多年后,少年陳鵬軍在父親工作的嵩縣文化館里又見到了一模一樣的方匣子。他問爹:“小時候你第一次給我照相,用的就是這樣的相機,是不是?”
  
  陳蕓很驚訝:“就是這種120相機,你居然還記得?”
  
  “我姐姐還大我兩歲,她一點也不記得這事兒了?晌揖陀浀们迩宄,大概是和鏡頭有緣。”陳鵬軍回憶說。
  
  那時候,是陳蕓記錄著兒子的成長。而在他人生的最后10年,兒子扛著攝像機,一路零零碎碎地記錄下了他的生活。
  
  逐漸地,逢年過節(jié),全家人都適應(yīng)了院子里多出來一個扛著攝像機的身影。大多數(shù)時候,老父親把攝像機視若空氣,他閑不住,總在院子里忙這忙那,修修補補。偶爾回頭跟老伴兒說話,目光瞥過蹲在腳邊正擺弄攝像機的兒子,流露出幾分“這孩子在搗鼓啥呀”的困惑。
  
  父親過世以后,陳鵬軍在家翻箱倒柜,找出了18盒小錄影帶和20G的記憶卡,一邊看,一邊哭:里面滿滿的都是父親。
  
  影像與文章
  
  父親去世的這兩個多月來,陳鵬軍把自己拍過的錄像看了又看,只覺得到處都是不足。
  
  要是當時跟老爸多講講話,現(xiàn)在看片子能聽到和老爺子的對話多好?
  
  要是剛開始爹在地里干農(nóng)活時那些奇奇怪怪的動作沒有擦掉重拍,現(xiàn)在看起來該是多有意思?
  
  要是當初好好想想,定好了要拍父親的哪些鏡頭,然后一個個去拍上了,今天可能也就沒這么多遺憾了吧?
  
  父親生前,隔三岔五就騎著電動自行車,帶上母親在自家地里種的蔬菜,挨家挨戶地送給住在附近的6個兒女。到80歲的時候,父親還常常騎著自行車出門,母親坐在車后座上,老兩口誰也離不開誰。
  
  那些年,陳鵬軍總想著,下回要拍拍父親沿著車村街一路過來、帶著兩兜水靈靈的新鮮蔬菜的樣子?墒菚r光倏忽這么一溜過去,他到底還是來不及拍下這些心里最懷念的鏡頭。
  
  為什么這最家常的一幕卻沒能留下來呢?“也許是因為一直都忙?”陳鵬軍想了想,停頓數(shù)秒后又斷然否認,“壓根不是忙的問題……”
  
  以父母為主角的視頻拍得越多,陳鵬軍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,明明心里滿是對父親的感情,可一點兒也表達不出來。憋急了,他在紙上寫出了很宏大的句子:“每次看到視頻中的您,總能感覺到您還活著,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。您的一生是那樣的勤勞樸實慈祥和偉大,老爸呀,我想您!”
  
  他是真的老想起自己小時候。父親背著他,翻山越嶺,去離家六七十里外的村子里上班。他坐在父親肩頭,晃晃悠悠,時不時就見老爸從隨身的布袋子里揪出一小塊窩窩頭,遞到頭上來給自己吃。
  
  六七歲的時候,陳鵬軍看了電影《閃閃的紅星》,好幾天都在村里自稱是潘冬子,還從廚房里拿個饅頭頂著當軍帽,跟小伙伴大打一通。父親見了,虎著臉問他:“能別糟蹋糧食不?”
  
  幾天后,屋里多了一頂紅軍帽,那是父親做的,不光是灰布做的帽子,還有一顆從筆記本塑料封面上剪下來的紅星。有了老爸的鼎力相助,陳鵬軍在村子里的一幫小搗蛋鬼里,就“恁跩了”。
  
  這些關(guān)懷,他沒法拍出來。他能捕捉到的畫面,往往是父親在自家院子里忙忙碌碌。在那個用土坯墻圍出的十米見方的院子里,種了幾排自留地、放著若干盆景,都是父親擺弄出來的。父親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手巧的人。平常左鄰右舍有個什么壞了破了的家具電器,父親都能修補;還寫得一筆好書法,懂美工,擅樂器,一手二胡如泣如訴。
  
  平時在父親家吃晚飯,父子倆總有說不完的話。大概在201*年的時候,年過80的陳蕓聽說影樓里缺拍古裝照時使用的古箏,堅持著非要幫兒子做一架。
  
  “您還懂這個?可別操勞壞了身子。”陳鵬軍有點猶豫。
  
  “一架古箏得2000多塊吧?費那個錢干嘛,我會做。你只管把琴弦買來就是了。”
  
  兩個多月后,爹真的給了他一架古箏。在兒子驚訝的目光中,他親手彈奏了一曲,笑著說,“樂理都是一通百通的”。鏡頭里,他認認真真地在這把道具古箏上描出小篆體的“琴韻古箏”幾個字,還在旁邊畫上兩枚印章。
  
  那兩年,老人家已經(jīng)習慣了他的拍攝,逐漸地視鏡頭為無物。但兒子卻開始覺得,鏡頭有時候并不足以表達出自己對父親的感情。他有時想,要是自己能寫出個啥“父愛如山”這一類的文章就好了。
  
  “我心里是真的能感覺到父親那種愛,真是比山還要重,比海還要深。唉,這種感覺,我說不出來,說不出來……”他揮著手無奈地說。
  
  他通過網(wǎng)絡(luò)認識了在縣城司法局工作的“七峰秋廟”,還認真向人家請教過:“我不會舞文弄墨,你是文化人,能不能幫我寫寫?”那時候,陳鵬軍拍攝父親的錄像帶,加起來就已經(jīng)有60多個小時了。
  
  “七峰秋廟”二話不說答應(yīng)了。他回憶,當時聽說了陳鵬軍給老父親拍錄像的事兒,特別感動。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去世后,家人竟怎么也找不出一張滿意的相片來。
  
  但這些約定都沒來得及實施,看起來富余的時間,到頭來一眨眼就過去了。“七峰秋廟”真正看見這些畫面,還是今年5月27日。那天凌晨,陳鵬軍在嵩縣吧里上傳了用整整一天剪輯完成的視頻《我的父親和母親》。“七峰秋廟”看得都流淚了:“我蒼白的幾句話怎能描繪陳老伯勤勞的一生?”
  
  如今,陳蕓長眠在老家院子后面的玉米地里。貼吧里熟識的網(wǎng)友曾特意去陳老伯的墳前鞠躬。
  
  那天下午,陳鵬軍與兄弟們一言不發(fā)在已長滿青草的墳頭站成半圈,被視頻吸引而來的幾撥記者三三兩兩談?wù)撝绾闻臄z、采訪網(wǎng)友。某個時刻,不知是誰帶著哭腔喊了一聲:“爹,我們來看你了!”一時天地間突然安靜,只余風吹過玉米田的作響。
  
  回憶與追悔
  
  扛起攝像機后,陳鵬軍留下了許多與父親有關(guān)的生活畫面。大哥家修雞舍的時候,爹在院子里劈磚頭;二哥家需要小板車,父親就找來倆小車輪,乒乒乓乓地把車轱轆鋸短了再接上。干活間隙他喝水,一仰頭,脖子瘦骨嶙峋——這是老父親被確診食道癌晚期前不到兩年時留下的影像。
  
  還有更多一家歡聚的時光。逢年過節(jié),孫子孫女們都回到爺爺家一起吃飯。小孩子們嘻嘻哈哈鬧成一團,有的手上抱著小花狗,眼睛瞇成月牙;有的嘴角還沾著奶油,稚嫩的眼神好奇地瞪著鏡頭。老父親往往在旁邊微笑地看著,西斜的陽光打在他臉上,暖暖的。這種時候,陳鵬軍常常用視頻線把剛拍下來的畫面連上電視機播放,全家人一起看著,邊聊邊笑。
  
  他注意到,父親也喜歡看這視頻,尤其喜歡看孩子們的鏡頭。
  
  10年里,老人家常常陪著孫子孫女一塊兒玩,也往往在妻子揉面做飯的時候,在旁邊幫著生火。不同的年份里,他時常一個人在屋里拉二胡,拉著拉著,皺紋一年比一年多,人一年比一年瘦。
  
  每一次,陳鵬軍拍了關(guān)于父親的視頻,邁出小院時,總是祈禱似地想著:“老爸,我下次還要來給你拍。”
  
  他知道,父親心里還有遺憾,F(xiàn)在想起來,陳鵬軍感到“特別不是滋味”。陳蕓拉得一手好二胡,有時候聽著琴聲,陳鵬軍隱隱覺得,老人家是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了旋律里面。
  
  到了晚年,老爸流露出常常憂心:“爹總得將這把二胡傳下去呀!”
  
  可是,陳鵬軍兄弟幾個誰也不喜歡二胡。去年有一回,看爹對著二胡虎著臉,他忍不住松了口:“好,我學。”
  
  老爺子大喜過望:“你說真的?”
  
  午飯才吃了一半,父親急匆匆地把碗往桌上一擱:“吃好了!”隨后朝著兒子招招手:“跟我進屋去。”
  
  “做啥?”
  
  “不是說要學二胡嗎?”
  
  父親在一旁認真地翻樂譜,想找些簡單的曲子給兒子練習。陳鵬軍老大不情愿地拿著琴弓,劃拉著。
  
  聽著兒子沒邊際嘰嘰嘎嘎地亂拉,陳蕓給二胡一一做上了標記:拉這兒是Do,這兒是Re,這兒是Mi……這個應(yīng)該這么練習……最后,他把手里的二胡遞給兒子:“給,你帶回去練著。”
  
  二胡就放在陳鵬軍的臥室里,可他從來也沒有正經(jīng)拿起來練習過。影樓里的生意很忙,忙起來的時候,陳鵬軍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回一次家。
  
  “我們再也沒有說起過這把二胡。”但他知道,“老爸只是不說,心里一定很失望。”
  
  在媒體上,因為拿著攝像機拍了父親10年,陳鵬軍被人稱為“洛陽孝子”。他一聽到這話就難過。“我父親已經(jīng)去世,回頭一想,還有那么多遺憾。父母一輩子太不容易,陪他們的機會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。”他把視頻傳上網(wǎng),是想提醒認識的網(wǎng)友,趁著父母還在身邊,多多關(guān)懷他們。但媒體上鋪天蓋地的“孝子”稱謂讓他“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痛”:“我知道我不是孝子,我做的遠遠不夠,我根本稱不起孝子。”
  
  小時候,兄弟幾個里只有他跟著父親一起生活。不用說,他的繡著“好好學習天天向上”的小書包,是父親親手縫的。每天放學回家,在油燈下,父親都幫著他溫習一遍功課。“我老爸一直很希望我能考上大學,可是我辜負了他。”
  
  上中學時,陳鵬軍迷上了攝影,說什么也不愿再讀書。倔脾氣一上來,一言不發(fā),直接下地干農(nóng)活去。學校來人叫他回去上課,他不聽,在屋里給同學寫信:想照相不?只要買一卷膠卷來,我就能幫你拍照!
  
  一年后,眼看著兒子每天還是琢磨著拍照,牙縫里擠出來的錢都拿去買沖照片的藥水,陳蕓終于忍不住了:“我?guī)湍汩_個照相館,你‘以商養(yǎng)藝’,中不中?”
  
  陳鵬軍喜出望外:“中,中中中!”
  
  照相館選在車村鎮(zhèn)最繁華的街邊,父子倆一起造起了房子,添了設(shè)備。照相館里的道具都是父親做的,還有30多幅高3米、占了整面墻的幕布背景,也都是父親在接著10多年里一一畫出來的。
  
  父親去世后,這些往日不在意的小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。如今,在嶄新的“臺北莎羅婚紗攝影”影樓里忙碌的陳鵬軍總是時不時地想起,多年前,在父親最初取名為“中州”的照相館門前,他滿懷歉疚地目送著剛剛擱下畫筆的父親騎車回家,瘦瘦小小的背影,一點點消失在午夜的暗幕里。
  
  老人與大海
  
  如果說這10年里,有什么事兒讓陳鵬軍想起來覺得并無后悔的話,大概就是帶著父親去看海了。201*年7月,在洛陽的醫(yī)院里,陳鵬軍被告知父親罹患食道癌。醫(yī)生說,陳蕓的生命還能延續(xù)半年。
  
  與兄弟姐妹們抱頭痛哭一場后,陳鵬軍下定了決心: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生意,帶老爸去看海——趁著最終診斷出來前就出發(fā)。
  
  陳蕓一輩子沒有走出過伏牛山區(qū)。從前,縣里組織旅游,妻子暈車不能離家,他便也在家守著。后來自己患了心臟病,就更不愿長途旅行了。
  
  但陳鵬軍記得,父親說過,想去大海邊看看。等待另一家醫(yī)院的檢驗報告出來還要四五天,“反正都要去洛陽拿報告了,不如開遠一點,去山東玩一下,看看大海。”他故作輕松地對父親說。
  
  這一次,陳蕓沒有堅持。于是,給母親備上暈車藥,陳鵬軍與大哥、大姐“護送”著父母,驅(qū)車一路向東而去。
  
  在日照的沙灘邊,陳蕓朝著大海凝望了很久。他與兒子在岸邊散步,后來脫了鞋,掠起褲腳,踩著浪花一路走過去。陳鵬軍想扶著父親,但陳蕓在海浪中走著,放開了兒子的手。突然間,老人家童心大起,一彎腰,用手蘸了海水,再舔舔手指,驚喜地說:“海水真是咸的!”
  
  見兒子拿出手機拍攝,陳蕓還對他說:“等等呀。”然后變戲法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鏡戴上。“爹,您真帥。”陳鵬軍忍不住跟他開起了玩笑,“這哪里是陳蕓,簡直是陳毅了。”
  
  不經(jīng)意間,他見到老父親抹了抹眼睛:“真沒想到,我80多歲了,真的見到大海了。”
  
  陳蕓去世的第二天,陳鵬軍整理父親的遺物,從柜子里翻出一本名為《憶今生》的手稿。手稿寫在病歷紙的反面,字跡有些涂抹,但裝訂得整整齊齊。
  
  那是父親的字:
  
  “我家祖居張槐楊家?guī)X,說起來也算一個中等殷實的人家。爺爺不到六十而亡,父親忠福,乳名須娃,忠厚老成不識一字。大約在1927年前后(民國變亂后期)被刀客拉走當小夫,到合峪逃跑至蟬堂,被地方拾住,誤為刀客,用鐵條燒紅火燒臀部,嚴刑拷問。后經(jīng)寡婦奶奶,東抓西借,當了父親的全部業(yè)產(chǎn)(三畝薄地,一間草房),將父親贖了出來。”
  
  子女一直都向老父親隱瞞著病情,但父親去世后的這兩個月,陳鵬軍常常尋思,也許老人早就洞悉了一切,只怕真相令大家崩潰,因此并不戳穿家人的謊言。
  
  日照看海歸來,父親入院接受治療。陳鵬軍的大姐注意到,每天深夜,借著手機光,老人家總在病床上孜孜不倦地寫著什么。
  
  子女們并不知道,黑暗中,陳蕓已經(jīng)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。
  
  “我于1930年11月初七生于張槐溝平地娘舅家。……和張氏跟前,共生孟良、愛蓮、鵬立、愛芹、寧、敏,四男二女。目前都住在車村,姊妹們四方為鄰,親密無間,有事相商,有難同當,和睦有加。我已八十三歲,四世同堂,妻賢子孝,一家康樂無比。
  
  ”我一生的工作鑒定是:工作積極,勤奮業(yè)務(wù),為人正派,團結(jié)同志,斗爭性較差(指歷次反左反右運動,光當動力,不會斗人)。長音樂,有書法、美術(shù)特長,被編入《厚重車村》一書。
  
  “罷了!一句話:我沒愧黨,黨沒愧我,一生走十幾個單位總算落個‘好人’的名聲,好人一生平安嘛!
  
  ”大海是我最最想見到的地方。我一生對啥也不感興趣,今有幸已過八十二歲,對死亡已有充分思想準備,唯獨沒見到大海而遺憾。這次借這個空,我一定要去趟大海,讓海水抹去我的過去,沖刷我的現(xiàn)在,洗掉我的遺憾。
  
  “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,我心里興奮、激動,感嘆人生的短暫。一個深受孩子們愛戴的父親,八十二歲的老人,即將與世長辭了!我留戀而不遺憾,……孩子們圓了我的心愿,我不能辜負孩子們的孝心。”
  
  這篇近3000字的回憶文章中,六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述去日照看海之行。只是,到了看海的這一段,陳鵬軍為父親制作的視頻,也已接近尾聲。
  
  二胡與棺木
  
  父親去世后,陳鵬軍覺得“心里憋著一股勁兒,說不出來,也不懂怎么寫”。他從屋里翻出了近10年來拍攝的視頻,看著看著,淚水漣漣。
  
  “如果可以,我想再為我爹拍10年,20年。”
  
  他跟著作響的錄像帶回到了2004年那個日光正好的下午,他在田里第一次扛起攝像機對著父親。那兩年,父親還養(yǎng)著一條黑白相間的小花狗。有回,他把小狗抱起來放在花盆上,小家伙巴巴地在上面望著四周,老爺子看著笑,大家也都笑。
  
  他還想起了總閑不住的父親,當年在這院子里補補水管,做做小車,甚至搗鼓出了一架古箏。
  
  看到父母在廚房里忙著的鏡頭,他想起好多時候自己回家,不想吃零食,不想喝飲料,母親會篤定地說“一定又是昨晚半夜才睡,早上沒吃早飯吧”,便下廚去為他煎最喜歡吃的餅。父親在一旁燒火,他把火燒得那么旺,母親的面還沒揉好呢……
  
  “我父親,他一輩子為我們子女6個付出太多。他在世的時候,我沒讓他少操一天心。我都幾十歲人了,可他對我,愛護我,還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。我又有什么能回報他呢?”整整一天,陳鵬軍坐在臥室里,在電腦桌前翻出那些看似散亂無章的鏡頭,照著自己的回憶一段段拼接起來。
  
  關(guān)于父親的最后一段視頻,拍攝于今年初的某個午后。那時,老父親在家養(yǎng)病,在一旁守著的陳鵬軍見他看電視也是無精打采,便說:“爹,你給我拉段二胡吧?我想聽你拉二胡。”
  
  “真的,你想聽?”老人眼里閃出了光,不用兒子攙扶,自己在床上坐了起來。被子軟軟的,二胡不好放,老爺子嘟囔了一聲,調(diào)試了兩下弦,流暢的樂聲便從琴弦上飄了出來。
  
  陳鵬軍交叉著雙臂坐在父親面前,手機的鏡頭悄然地朝著父親。這是父親最后一次拉起二胡,他笑瞇瞇地,像孩童一樣帶著期待的目光問兒子:“我(耳朵不好)聽不全乎,拉的還像那么回事不?”
  
  “像,像!”陳鵬軍連聲說。轉(zhuǎn)過頭去,他的眼淚涌了出來。聽著那咿咿呀呀的樂聲,他心里知道,父親身體虛弱,已經(jīng)沒力氣了。
  
  從2004年2月到201*年正月,關(guān)于父親的視頻拍到這里,戛然而止。
  
  其實后面原本還可以有一段。葬禮那天,像從前一樣,陳鵬軍還帶著攝像機回到老屋。
  
  上屋里,小輩們正圍著祖父的遺體悲泣。他本以為自己能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乜钢鴻C器,記錄下父親在人世間的最后一段路途。但揭下鏡頭蓋后,鏡頭只是潦草地掠過了上屋一圈,最后落到父親的遺像上。
  
  這個38秒的鏡頭就停在了那一刻。陳鵬軍再也拍不下去,他意識到,屬于自己的機會已經(jīng)永遠過去了。“我爹只給了我10年的時間去拍他,現(xiàn)在我再也沒那個機會了。”
  
  他能做的,就是把二胡與樂譜,放進父親的棺木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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