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已聽見說香港有個冒我的名寫的小說《笑聲淚痕》,也從來沒想到找來看。前些時終于收到友人寄來一本,甚至于也還是擱在那里兩個月都懶得看。罵我的書特意寄贈一冊,也只略翻了翻,就堆在一疊舊雜志上,等以后搬家的時候一并清除。倒不是怕看,是真的不感興趣。并不是我忽然“小我大我”起來,對于講我的話都一點好奇心都沒有。提起我也不一定與我有關。除了纏夾歪曲之外,往往反映作者自身的嘴臉與目的多于我。至于讀者的觀感,我對于無能為力的事不大關心,只有自己勢力圈內(nèi),例如上次寄出《三詳紅樓夢》后又通篇改寫,但是已經(jīng)駟馬難追,那才急得團團轉(zhuǎn)。不過這本《笑聲淚痕》需要寫篇短文聲明不是我寫的,只好到底還是看了。
有人冒名出書,仿佛值得自矜,總是你的名字有號召力。想必找了手,模仿得有幾分像,才充得過去。被剝削了還這樣自一慰,近于阿Q心理。而且根本不是這么回事。書末附有一篇類似跋的文字,標題《關于<戀之悲歌>》,下面署名制版,鋼筆簽名“陳影”。開首如下:
《戀之悲歌》,正如它的書名那樣,從頭至尾是一個悲劇。
作為悲劇的主角――章云裳,是值得我們同情的。她雖然因生活而被
迫走入歡場,她雖然飽經(jīng)滄桑,飽受苦難……
可知此書原名《戀之悲歌》,陳影著――除非是用另一個名字。這篇跋冒充附錄的書評,自吹自捧一番。小說糟到坊間不會有人出的地步,可能是自費出版的。印刷所手中有紙版,樂得盜印,只換了個封面,書名改了,作者名字換了個比較眼熟的,人又在遠方,不會有麻煩。這樣看來,原作者也是受害人了。
此人大概是真姓陳,不是筆名,因為書中敘述者名叫陳丹,寫跋的又是陳影。照他的作風做法,絕舍不得隱姓埋名。他是廣東人,屢次稱“喜歡”為“中意”:“這是我最中意聽她唱的兩支歌”(第十三頁);“但是他對我已經(jīng)中意,是毋容再研究的了!(第六十頁)――“容”是別字,不是排宇錯誤。――國語吳語雖然也有“中意”,用法不同些。――書中男主角的故鄉(xiāng)也是廣東一個小鎮(zhèn)。
此人大概年紀不輕了。書中信件具名都是“王彼德鞠躬”,“陳丹鞠躬”,這款式近年來只有喜帖上難得有時候還有。
書中敘述者與男主人翁都是私家偵探,不過男主角已經(jīng)在美改行經(jīng)商。除了看電視影集,向往私家偵探生涯,他還有個理由要男主角也是偵探:得與女主角邂逅相遇。她在咖啡館看見報上暗殺案標題與死者的照片,誤以為是她離了婚的丈夫被殺,驚呼“桑堅國!”名探王彼得立即趨前問她是否認識桑堅國,因此交談,得知她的身世。原來兩個桑堅國面貌也相同――賈寶玉、甄寶五至少不同姓。
王彼得到舞廳去“拜訪”她,發(fā)生情愫,但是沒有與她結(jié)合,因為中學時代有個女同學單戀他,在一個大雷雨的晚上借口伯鬼,投懷送抱,失身于他。他離開了上海,到抗戰(zhàn)后方去。輾轉(zhuǎn)效美,失去聯(lián)絡。多年后,聽說他那亥同學已經(jīng)削發(fā)為尼,而又瘋癲投井自殺了,他這才自由了,委托香港一個私家偵探打聽那舞女的下落。偵探陳丹看她的照片面熟,想起半個月前救護一個車禍中的少女,長得一摸一樣,當時沒見到她母親,再去找她,果然她母親酷肖照片中的章云裳。自稱王太大章依戀,伴舞瞞著女兒,只告訴她,父親在美國經(jīng)商,按月寄家用來。
陳丹因為主顧諄囑切勿向章云裳提起他,好讓她驚奇一下,因此不便說穿,在舞廳點唱王彼得從前最一愛一聽她唱的兩支歌,試探她的反應,證實章依戀是否就是章云裳。不料她歌唱時悲痛過度,當場暈倒,送人醫(yī)院。王彼得自美來港,醫(yī)院訪問時間已過,次日再去,已經(jīng)死了,緣慳一面,萬念俱灰,告訴陳丹他預備終身不娶,把她前夫的女兒帶回美國,視為己女。雨中機場道別。兩位大偵探緊緊一握著手,說不出話來。王彼得“臉上混凝著雨水和淚水”。終于進出一句“再――見,陳――先――生!……”
我看了不禁想道:“活該!誰叫你眼高手低,至于寫不出東西來,讓人家寫出這樣的東西算你的,也就有人相信,香港報上還登過書評!
可千萬不要給引起好奇心來,去買本來看看。薄薄一本,每章前后空白特多。奇文共欣賞,都已奉告,別無細節(jié)。(原刊1988年2月臺北皇冠出版社初版《續(xù)集》)
來源:網(wǎng)絡整理 免責聲明:本文僅限學習分享,如產(chǎn)生版權(quán)問題,請聯(lián)系我們及時刪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