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來沒有想到,我能活到八十歲;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歲,然而又一點也沒有八十歲的感覺。豈非咄咄怪事!
我向無大志,包括自己活的年齡在內(nèi)。我的父母都沒有活過五十;因此,我自己的原定計劃是活到五十。這樣已經(jīng)超過了父母,很不錯了。不知怎么一來,宛如一場春夢,我活到了五十歲。那里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(zāi)害,我流年不利,頗挨了一陣子餓。但是,我是“曾經(jīng)滄海難為水”,在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時,我正在德國,我經(jīng)受了而今難以想像的饑餓的考驗,以致失去了飽的感覺。我們那一點災(zāi)害,同德國比起來,真如小巫見大巫;我從而順利地渡過了那一場災(zāi)害,而且我當(dāng)時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,一點苦也沒有感覺到,于不知不覺中沖破了我原定的年齡計劃,渡過了五十歲大關(guān)。
五十一過,又仿佛一場春夢似地,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,不容我反思,不容我踟躕。其間跨越了一個十年浩劫。我當(dāng)然是在劫難逃,被送進(jìn)牛棚。我現(xiàn)在不知道應(yīng)當(dāng)感謝哪一路神靈:佛祖、上帝、安拉;由于一個萬分偶然的機(jī)緣,我沒有走上絕路,活下來了;钕聛砹,我不但沒有感到特別高興,反而時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。活下來了,也許還是有點好處的。我一生寫作翻譯的高|潮,恰恰出現(xiàn)在這個期間。原因并不神秘:我獲得了余裕和時間。在浩劫期間,我被打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。后來不打不罵了,我卻變成了“不可接觸者”。在很長時間內(nèi),我被分配挖大糞,看門房,守電話,發(fā)信件。沒有以前的會議,沒有以前的發(fā)言。沒有人敢來找我,很少人有勇氣同我談上幾句話。一兩年內(nèi),沒收到一封信。我服從任何人的調(diào)遣與指揮,只敢規(guī)規(guī)矩矩,不敢亂說亂動。然而我的腦筋還在,我的思想還在,我的感情還在,我的理智還在。我不甘心成為行尸走肉,我必須干點事情。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《羅摩衍那》,就是在這時候譯完的。“雪夜閉門寫禁文”,自謂此樂不減羲皇上人。
又仿佛是一場縹緲的春夢,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,行年八十矣,是古人稱之為耄耋之年了。倒退二三十年,我這個在壽命上胸?zé)o大志的人,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:手拄拐杖,白須飄胸,步履維艱,老態(tài)龍鐘。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(guān),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。哪里知道,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。今天是新年元旦,從夜里零時起,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。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“青靄入看無”,我看不到什么老景?匆豢醋约旱纳眢w,平平常常,同過去一樣,看一看周圍的環(huán)境,平平常常,同過去一樣。金色*的朝從窗子里流了進(jìn)來,平平常常,同過去一樣。樓前的白楊,確實粗了一點,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,同過去一樣。時令正是冬天葉子落盡了;但是我相信,它們正蜷縮在土里,做著春天的夢。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殘葉,“留得殘荷聽雨聲”,現(xiàn)在雨沒有了,上面只有白皚皚的殘雪。我相信,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,做著春天的夢?傊,我還是我,依然故我;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……
我是不是也在做著春天的夢呢?我想,是的。我現(xiàn)在也處在嚴(yán)寒中,我也夢著春天的到來。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:“既然冬天已經(jīng)到了,春天還會遠(yuǎn)嗎?”我夢著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綠葉;我夢著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綠的大葉子;我夢著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。
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,“八十”這個數(shù)目字竟有這樣大的威力,一種神秘的威力。“自己已經(jīng)八十歲了!”我吃驚地暗自思忖。它逼迫著我向前看一看,又回頭看一看。向前看,灰蒙蒙的一團(tuán),路不清楚,但也不是很長。確實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。不看也罷。
而回頭看呢,則在灰蒙蒙的一團(tuán)中,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,路極長,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,這條路的頂端是在清平縣的官莊。我看到了一片灰黃的土房,中間閃著葦塘里的水光,還有我大奶奶和母親的面影。這條路延伸出來,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。這條路又延伸出去,我看到了水木清華,接著又看到德國小城哥廷根斑斕的秋色*,上面飄動著我那母親似的女房東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。路陡然又從萬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,我看到了紅樓,看到了燕園的湖光塔影。令人泄氣而且大煞風(fēng)景的是,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頭禁子那一副牛頭馬面似的獰惡的面孔。再看下去,路就縮住了,一直縮到我的腳下。
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,我走過關(guān)大道,也走過獨木小橋。路旁有深山大澤,也有平坡宜人;有杏花春雨,也有塞北秋風(fēng);有山重水復(fù),也有柳暗花明;有迷途知返,也有絕處逢生。路太長了,時間太長了,影子太多了,回憶太重了。我真正感覺到,我負(fù)擔(dān)不了,也忍受不了,我想擺脫掉這一切,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;仡^看既然這樣沉重,能不能向前看呢?我上面已經(jīng)說到,向前看,路不是很長,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。我現(xiàn)在正像魯迅的散文詩《過客》中的一個過客。他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走來的,終于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,討了點水喝。老翁看他已經(jīng)疲憊不堪,勸他休息一下。他說:“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,我就在這么走,要走到一個地方去,這地方就在前面。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,現(xiàn)在來到這里了。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……況且還有聲音在前面催促我,叫喚我,使我息不下。”那邊,西邊是什么地方呢?老人說:“前面,是墳。”小女孩說:“不,不,不的,那里有許多野百合、野薔薇,我常常去玩,去看他們的。”
我理解這個過客的心情,我自己也是一個過客,但是卻從來沒有什么聲音催著我走,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樣,我是非走不行的,不用催促,也是非走不行的。走到什么地方去呢?走到西邊的墳?zāi)抢铮@是一切人的歸宿。我記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里,也講了這個意思。我并不怕墳,只是在走了這么長的路以后,我真想停下來休息片刻。然而我不能,不管你愿意不愿意,反正是非走不行。聊以自|慰的是,我同那個老翁還不一樣,有的地方頗像那個小女孩,我既看到了墳,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薔薇。
我面前還有多少路呢?我說不出,也沒有仔細(xì)想過。馮友蘭先生說:“何止于米?相期以茶。”“米”是八十八歲,“茶”是一百零八歲。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,我是“相期以米”。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?我是沒有大志的人,我覺得這已經(jīng)算是大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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