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,藍得像一頁童話。
“將來世界游樂園”的摩天輪,從我新搬入的高層住宅窗前,盤旋而過,我對這個唐吉訶德風車似的玩意兒不感興趣,俯身下望,茵茵綠草中有一座粉一紅色的小屋,宛如一朵玖瑰花一瓣被靜靜地遺落在草地上。便萌動了去看一看的念頭。
游樂園售票處的建筑,是七個小矮人居住過的。赭色的樹皮鑲嵌墻壁,上面涂著古老的青苔。高一聳的屋頂站立著信鴿狀的風標,發(fā)出悅耳的鳴叫。
售票小一姐打扮成白雪公主模樣:“您要購買哪種票?”
面對高科技與美妙傳說的結(jié)晶,我的目光一定顯出撲朔迷離。白雪公主款款介紹:“您喜歡玩哪種游藝機,就買哪種票。如果都想玩,可以買通票,十塊錢一張,可玩一整天,比較優(yōu)惠!碑斎,她恰到好處地莞爾一笑,小心地避開我的自尊心,“如果您時間緊,只是參觀一下,也可以只購一張門票!
我迅速瀏覽了游藝機的名稱。水晶城堡、瘋狂老鼠、吃驚房子、超級帽子、海盜船……順便記住了價目表,都很昂貴。
我肚子里的食物,還沒有飽一脹到需要用這么多外國驚險來消化,雖然購買通票顯然合算。
“我只想去那間外觀是粉一紅色的小房子!
白雪公主受到很好的職業(yè)訓練,微笑著把一張粉一紅顏色的專用票撕給我。
哦,它叫夢幻小屋!
小屋在俯視中好鮮明,此刻卻隱匿于無邊的綠色之中,只有依靠路標前進。
一個丁字路口。
“叔叔,您幫我看看,我有米老鼠高嗎?”
路旁有一幅巨大的標牌。穿著橙黃皮鞋的米老鼠,優(yōu)雅地伸出雪白的手套,上面用中英文書寫著:“小朋友,假如你沒有我高,請不要去找瘋狂老鼠!
看來,瘋狂老鼠是這位美國老鼠的近親了。
在米老鼠的伴侶米妮通常站立的位置,此刻站著一位小姑一娘一,正在向我張望。
她渾身圓一滾滾的,穿一件很簡練的背帶白布裙,臉像紅蘋果一樣飽滿光亮。眼睛和嘴也都是很端正的圓,像是以黑紅兩色重油彩用心寫出的零。我悲哀地想,她長大絕不會是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的美女。但此時卻是一個極惹人喜一愛一的女孩。
我便在心里叫她零零。
零零倚在米老鼠身邊,用右手卡住自己的頭頂,欲一比高低。在她滑一潤的手腕上、套著一個藍手鐲。
零零蓬松的卷發(fā),像薄霧一樣籠罩著她的高度,她便努力將它們捺下去。手鐲與發(fā)一絲相一搓一,發(fā)出風拂草葉的聲響。她跳開來,失望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手指只齊到米老鼠黑耳朵的一半,便不服氣地向我求救。
看著零零像黑圍棋子一樣晶瑩的眼睛,我說:“晤,你可以算是和米老鼠一樣高了。”
她像云雀一樣尖一叫了一聲,單腿蹦跳了兩步,又輕捷地換成另一腿蹦跳。再也不看我一眼,快樂地向前跑去,直到很遠,才猛然回頭,說了一聲“謝謝”。
我注視著她的背影,那是一種像滾一動的水銀一樣極活潑的姿勢。許多年前,當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,我也會這樣跑,覷前后無人,我也試著單腿蹦跳,立刻感到困難和荒唐,就停了下來。
突然,零零摔了一跤。在向前撲去的一剎那,她記得去保護自己的手鐲,但仍舊晚了,手鐲礙到地上。她心疼地撫一模手錫,手鐲大約有了一些損傷。這很糟糕,但更糟糕的是她的腿,膝蓋處流一出一血來。
我擔心地跑過去。
零零從兜里掏出一塊藍手絹。白裙子只有一個兜。兜里裝著藍手絹時。裹不住的藍色從布絲滲出,好像她揣著一瓶墨水,現(xiàn)在,她通體晶瑩了?雌饋砹懔闶且粋粗心而常摔跤的孩子,上次的痂痕尚未完全脫落,新鮮的血又從邊緣緩緩浮出,像紅水河上飄著一葉小船。
零零拿著藍手絹思索了一下,手鐲和腿,哪個更重要,我以為這是毫無疑義的。零零的思維很快,全不似成人那樣優(yōu)柔寡斷,迅速把手絹系到了手腕上。
我想勸阻她,小姑一娘一滿臉都是對陌生人的拒絕。我終于沒有作聲。她已經(jīng)忘記我了。
現(xiàn)在,看不到藍手鐲了。人們只能看到一個小姑一娘一腕上纏著一方藍手帕,膝蓋流著血,一拐一破地走向瘋狂老鼠。人們會以為這小姑一娘一身上兩處負傷。手更重一些。
夢幻小屋在路口的另一側(cè)。我卻突然對零零關(guān)注起來,她畢竟只到米老鼠的耳朵,最多不過打個平手,又掛了彩。
我尾隨她去。
瘋狂老鼠實際上是一種類似翻滾過山車的大型游藝機。零零坐在椅子上。有一副馬蹄形的重物,鞍轎似地降落在她幼一嫩的雙肩,像一雙鐵腕扼住咽喉兩側(cè)。這樣老鼠在劇烈騰挪的時候,才不會被巨大的慣一性一投擲而出。還有一條鋼索般的保險帶,把她和座椅堅定地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零零雖然滾一圓,畢竟是個孩子,保險帶扣到了最后一環(huán)。因為心靈上負了責任,我便走過去看她系得是否牢靠。她完全沉浸在冒險前的快樂之中,對每個走近她的人,無端地微笑。
開始檢票了。零零把她的藍手鐲打開,又小心翼翼地包一皮好。
瘋狂老鼠動作起來,這是一場真正的鼠疫。它毫無規(guī)則地顛簸起伏,沿著尖銳的直角,無目的地撲打跳越。人們恐怖的失叫一聲,像黑色的松針,從瘋狂老鼠背上鋪天蓋地撒下,使每一個旁觀的人,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“抱頭鼠竄”。
我抗拒著恐懼和眩暈,目光拐著鋒利的路線,困難地跟蹤著小小的零零,其實,她即是此時發(fā)生了某種意外,我也是完全無能為力的。
瘋狂老鼠倏地完全地倒立起來,我半仰著臉,極清晰地看到,在太米字形的光輝一側(cè),零零同我鼻子對著鼻子,像個嬰兒般地俯沖過來。在那雙黑云子一般的眸子里,飽含一著地面蒼翠的綠色。
我的責任業(yè)已盡完。老鼠痛苦地安靜下來,我轉(zhuǎn)身離去,去尋找那依稀的粉色。
夢幻小屋的門是橢圓形,中間有一個肉一色的鈕。它引動人們溫馨的憶念。卻終于想不出確切的究竟,懷著不甘心走了進去。
粉一紅色的微光,像霧靄一樣包一皮裹過來?床坏綗簦蛘哒f到處都有燈,墻壁像滲水一樣沁出粉色的光柵,使你以為伸手就可以抓到粉色的顆粒。
溫度極適中,像幼時祖母剛剛用舌一尖嘗試過遞來的一碗粥。
空中彌漫著一種類似撫一摸般的韻一律。它不疾不徐,無休無止。像一只巨大的手掌,溫一存而準確地拍擊著每個人最原始的記憶……
一切都那么熟悉,又那么遙遠。每個人都像被過分醇香的酒灌昏了頭,松一弛在極舒適的座椅上。
我的理智抵制著俘獲,極力思索著:這小屋,我似乎居住過……當我終于想起來的時候,悚然一驚:這不是仿照人類母體內(nèi)的宮殿塑造的嗎!怪不得它給人以無可比擬的安寧和歸屬感!
那個橢圓形的門,象征著臍。它是嬰兒和母親永久的聯(lián)結(jié)之路。
在被瘋狂老鼠強烈摧一殘之后,你不得不佩服將來世界的領(lǐng)導(dǎo)人了。你不論怎樣不以為然,都要進入沙灘般的舒緩之中。
門猛地被撞擊開,零零滑一動進來。小孩子距離母體的路程更近,她很快便進入了夢幻的境界。蜷在座椅上,像一只溫順的白貓。
環(huán)境已具有如此的魔力,再加上正式的節(jié)目,該是怎樣的美妙!我覺得這錢花得不冤。
從臍里走進一位年青的女郎,她長得很媚氣,前沖式的長檐帽,提醒人們這是中外合資的游樂園。
我無端覺得,工作人員應(yīng)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。
“就要開場了,收票了。請把票拿出來。”女郎的聲音,不合時宜地冷漠。
人們都從懷抱的溫暖中清醒過來,像要保留住最后的美好,依舊蜷著身一子,無聲地舉起票。
小一姐一把將我的專用票擄了去。
零零舉起她耦節(jié)似的胳膊,藍手帕經(jīng)粉一紅色的渲染,蛻變?yōu)樯钭稀?/p>
小一姐將我側(cè)方之人的多用票捋過去,撕下表示夢幻小屋的那一聯(lián),余票退過。
小一姐走到零零眼前。零零的胳膊已經(jīng)下沉,她舉起得過分早了。
“票在哪兒?”小一姐問。
零零便像在課堂上舉手發(fā)言惟恐叫不到時,將手舉得高高。
“那請你把手絹打開!毙∫唤愦叽俚。零零已經(jīng)耽誤了時間。
孩子們總是這樣,遺漏一些非常重要的步驟。零零用另一只手去解這只手上的手絹。小一姐耐心地等待著,像副食店售貨員在等待一個沒有主動拔掉瓶塞子的買醋者。
手絹系得過于牢靠了,解得便很艱難。幸而小孩子們的心,細小卻并不細膩,零零全然沒有察覺到小一姐的厭倦,終于解一開時也沒有成年人乞求原諒時慣常的歉意,蛋圓的小一臉因為窘急的汗水,更顯出油汪汪的可一愛一。
“阿姨,您看――”
在這種無遮攔的笑臉面前,萌生慍怒的小一姐也忍不住了一個微笑。
現(xiàn)在,小一姐和人們都看到了那個藍手鐲,在手絹的保護或是蹂一躪下,它不安地褶皺起來,像一個洗衣女人冬天的手,邊緣皸裂出無數(shù)細白,小姑一娘一溫潤的汗水,將它們浸涸得綿一軟而淺淡。
這是一個紙環(huán)圈成的手鐲。
“把手伸過來!毙∫唤阃蝗慌d奮起來。
零零順從地把手伸過去。手背凹陷的小坑里積滿灰土,唯有指甲紅一潤,像一枚枚光潔的鼓錘。
“我說的是讓你把你的手心伸過來,你為什么不?”小一姐的聲音已露出明顯的惱意。
她并沒有說手心,所有在場的人都可以證明。她只說過手,但這不妨礙她的嚴厲。
零零從這聲調(diào)里察覺到了某種錯誤的嫌疑,又并不明白錯在那里,便基本上是無所畏懼地把手心朝向小一姐。
小一姐要看的其實是她的手腕,那里是紙圈的聯(lián)結(jié)處。藍手鐲悲慘地綻開裂紋,像一條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,勉強維系著最后的連貫。繃開的紙纖細如春草,瑟瑟地隨著零零手腕脈跳的搏動而顛抖不已。
藍手鐲是用將來世界游樂園的通用票糊就的。這是一個聰明而公平的主意。它緊箍在每個購買者的手腕上,不可拆卸,因而也就不可轉(zhuǎn)讓,F(xiàn)在,藍手鐲殘破了,它的象征意味就很明顯。
“你說,這是誰的票?”小一姐的前沖式帽檐俯得很低,循循善誘地說。
“這是我的票呀!”零零完全沒有意識到一逼一近的危險,很肯定地回答。
“那它怎么破了?”小一姐成竹在胸。
零零認真地想了想,瞇著眼睛說:“不知道,也許是我摔跤時蹭破的。”
“你用手絹包一皮著票,手絹上一點土都沒有,怎么會是摔的呢?這票是你從別人那兒拿來的,自己又粘上,所以它才不完整。小姑一娘一,你要做個誠實的孩子,犯了一個錯誤,不能再犯第二個!毙∫唤憧磥硎墙(jīng)常抓獲作弊的游客,話說得有理有據(jù),態(tài)度比剛開始檢票時,還要和靄了。
眾嘩然。有人說:“真看不出來,小小年紀就……”
我想說明摔跤和手絹的關(guān)系,又一想,你只看到了這一幕,也許在那之前,手鐲就已經(jīng)是破的了!
“不!”零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,“票是我自己買的。我考試得了雙百,一媽一媽一就給我十塊錢讓我來玩。不信,你們?nèi)栁乙粙屢粙屢!”小姑一娘一略微安了心,她為自己找到了最有力的證人。
“問你一媽一媽一?那還不等于問你自己嗎!”?”小一姐不屑地說。
人群引起小小的}動,畢竟這是褻瀆了人人都有的神圣。
小一姐像聞到了惡劣氣味,扇了扇自己靈秀鼻子前面的空氣:“你們別看著她裝得還挺像,我們這兒常常遇到這樣的孩子!彼D(zhuǎn)身,面對著眾人:“說實話,這些游藝機多一個人玩少一個人玩,有什么了不起?還不是一樣費電一樣磨損一樣得有人一操一縱嗎!可孩子還小,這種說瞎話占便宜的習慣一旦養(yǎng)成了,將來不是害人害己嗎!”
小一姐說得很義憤,這使剛才認為她有些不講情理的人,也頻頻點頭。
“阿姨,這票真是我的。您看,它們粘得那么緊,要是別人的,我怎么能把它們撕下來又粘到我的手上呢!”零零完全不顧大勢已去,頑強地為自己尋找物證。
“哎呀呀,沒見過這樣難纏的孩子!你問我,我還想問問你呢!不要裝傻,這事很容易。用小刀沿著粘縫的邊緣慢慢挑開,只要細心一點,可以做到天衣無縫,老實說,你做得并不高明!
我湊過去看。果然,藍手鐲的對接處并不妥貼,存有顯然是掙脫而裂開的斜紋?雌饋龛F證如山。
“阿姨,每個人只有一張票,別人的怎么會給我呢?”零零依然不屈不撓,在這種尷尬的時刻,她除了在為自己辯解,竟還保持著童稚的好奇。
“這不是簡單的事嗎!”小一姐向我們攤開她那柔若無骨的手指,更顯出事實的毋庸置疑:“通票我們是不回收的,讓游客們帶回家去,經(jīng)理說這是活廣告。從別人手里要一張廢票并不困難。”
小一姐的話嚴絲合縫,再多同情也無懈可擊。
“那我怎么辦呢?”在這鐵的邏輯面前,零零像桂無核一樣的黑眼睛,因為過多清水的折射,顯得更大更圓,竟愚蠢地向小一姐討問起辦法來了。
“那你只好回家了。記住,以后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。做一個誠實的好孩子。”小一姐溫一存地說。
零零把殘破的藍手鐲卸了下來,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銬。我嘆了一口悠長的氣。
零零把斷成半個弧的通票拿在手里,像擎著她最后的希望:“這是我買的票,阿姨,是真的!”
“怎么說了半天又回來了!我對你已經(jīng)是寬大處理了,按規(guī)定要罰款的!你要再這樣,別怪我不客氣。你是哪個學校的?叫什么名字?說說呀!”小一姐聲色俱厲起來。
零零的脖子蚯蚓樣軟一了下去。名字是孩子們?yōu)閿?shù)很少的私人財產(chǎn)之一,他們不愿意把它孤零零地留給不認識的人。
零零執(zhí)拗地沉默著。
人們不再同情這孩子。是啊,沒做虧心事,就把名字留下來嘛?
也許每個孩子心中,都有一個來自上天的聲音,告誡他們,遇到危險時不要說話。
事情看來就這么結(jié)束了,零零倒退著向外走去。
“阿姨,我看到了。她是買了票的!币粋戴著沉重鏡片的男孩,擠過來說。人們散漫的目光立時凝聚起來。
男孩很瘦弱,嘴唇角很黑。那不是早生的髭,而是早上吃了某種豆餡制品的遺跡。這使他的話失去了幾分可信一性一。
小一姐鎮(zhèn)靜的目光,像抹布一樣擦一拭著男孩的臉。這沒有什么,她見得多了。
“你親眼看見的?”小一姐很和氣地問。事情出現(xiàn)了某種轉(zhuǎn)機。
“是。阿姨。她排隊時站在我前面!
零零站在距男孩很遠的地方,眼睛里抖落幾顆葡萄大的淚珠:“真的?你看到我了?我怎么沒看到你?”
阿姨很沉著,果斷地撇開女孩問男孩:“你們倆是一個學校的?”
“不是。”男孩鬧不清學校和票有什么關(guān)聯(lián)。
“那就是住一座樓或是同一條胡同噗?”阿姨的話板上釘釘,帶有明顯的誘供成分。
“不是的!蹦泻⒎穸ǖ煤敛贿t疑。
“那你們倆怎么會一起來?”小一姐變了臉;藠y的女人發(fā)起怒來,有一種獰厲之美。
這問題幾乎不通情理。你我他大家都一起來了,沒有什么為什么。
可惜孩子們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,他們想不出回答,瞠目結(jié)舌。
大人們嘈雜起來。小一姐敏銳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,收斂了一下鋒芒:“好吧好吧,就算你們不認識。你排在她后面,”她把頭轉(zhuǎn)向小男孩,“你怎么能知道她是買了一張門票是一張單項票還是一張通票?”
這問題順理成章,斬釘截鐵。在場的人都難以回答。不要說一個小孩,就是成人,若無非常情況,也不會去注意前后人各買什么票。
小一姐運籌帷幄地笑了。
“可是,阿姨,我看到了,也聽到了,她買的是通票。她用的十塊錢是只有兩個人頭的那種!毙∧泻⒎隽朔鲧R框,極為肯定地說。
零零的圓臉脹一紅了:“那是一張新錢,我一媽一特地給我的,用舊錢太臟了!
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,大人們饒有興趣地看著孩子們主演的戲。
小一姐有了片刻間的驚詫,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沒有這種經(jīng)歷。她用小手指攏了攏實際上并不紛亂的頭發(fā),鮮紅的寇丹像櫻桃一樣,穿過黑發(fā)在前沖式帽檐的一側(cè)閃爍。一個成熟女人和一個公務(wù)人員的形象,同時出現(xiàn)在我們面前。
“我這里不是法院,用不著證人!彼目跉馐直,同粉一紅色的環(huán)境很不協(xié)調(diào),“我不管你們怎么買的票,我只負責查票。這票上寫著呢:當日有效。全天乘坐,斷開作廢。看清楚了,不論什么原因,斷開作廢!
小男孩立即垂下頭去檢查他自己的藍手鐲。成人們也立即垂下頭去檢查各自的藍手錫,幾個一道來的,還彼此檢查。
只有零零沒有垂下頭去。她知道自己的藍手鐲,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條藍飄帶。
一瞬間,很靜很靜,像我們最初形成于這個世界的那個夜晚一樣安靜。突然,從四周墻壁看不見的音響設(shè)備里,傳出遙遠、模糊、像海一浪一一樣有節(jié)奏的轟響,它像輕柔的絲綢,覆蓋在每個人的身上,又溪水般地蕩漾開來……人們緊張的思緒,立即像一奶一油一樣融化了,進入無邊的粉色夢幻。一個如風吹草葉般溫柔的女聲說道:“現(xiàn)在,在你們頭頂上方聽到的聲音,是每個人的母親心臟跳動的音響……”
一種無以比擬的安寧和美妙,潮汐似地將人裹挾而去。
因為檢票時間過長,小屋的自動一操一縱系統(tǒng)已進入運行狀態(tài)。
我在沉入夢幻的最后一刻,看見小一姐把零零揪出了小屋。那孩子已經(jīng)被母親的心跳感動,率先進入了一種幸福的狀態(tài)。當她被推出圓門的剎那,我猛地喊了一聲:“等一等,我給她買一張票!
臍,已經(jīng)嚴密地閉合了,零零像是一個早產(chǎn)的嬰兒,被強行娩出。假如我始終清醒,也許會追趕出來,我知道小一姐和零零一定聽到了我的話。可惜夢幻破壞了我的思維。你見過哪個未出生的胎兒,會關(guān)切別人?!
幾天后,我的一位朋友來賀新居,被旋轉(zhuǎn)的摩天輪吸引,要我陪他再去將來世界游樂園。
我們買的是通票。你不得不佩服游樂園管理者的聰慧。不把票粘成手鐲樣,你有什么辦法保證票的唯一一性一?游客們沒有相片往通票上粘貼的。
大輪子,小屋子……一切都熟悉而令人乏味。人造的東西,只有在第一次來客和孩子們眼中,才有生動的魅力。我依舊像貓一樣,從瘋狂老鼠始,繼而進夢幻小屋……朋友贊不絕口,我卻晦暗如難產(chǎn)的嬰兒。
然后是摩天輪。水滴狀的小房間載著我們悠上藍天。我看到了我的臥室,它們同別人家的臥室?guī)缀跻荒R粯印?/p>
然后是海盜船,簡直一步一個驚險。突然,我看到一個穿藤黃衣衫的小姑一娘一,正攀上新干線的小火車。她高舉著自己的手,手上套著一只藍手鐲。
這是零零,毫無疑問是她。服飾可以變化,但那圓是不變的。孩子終究是孩子,幾天前的羞辱,像海豚身上的水珠一樣,不曾留下絲毫的痕跡,她快樂地笑著,笑聲像花香四處彌散。
我為成年人的多慮感到可悲。
她好像看見了我,愣怔了一下,笑聲便出現(xiàn)一個豁口,再續(xù)上去時,音色和頻率都低抑了許多。我想,人們都不愿別人看見并記住自己屈辱的那一刻,盡管是萍水相逢,盡管是很幼小的人兒。
于是,我便強拉朋友遠離新干線的繁華到偏僻去。朋友連聲惋惜,我誘騙他說水晶城堡比火車軌道好玩多了。
小姑一娘一被小火車載到鬧市去了。我輕松地吁了一口氣,但愿我們永不相見。
幾乎是一分鐘后,我見到了零零。她從最初的一站下了車,尾隨我們而來。
“叔叔,謝謝你!彼慕廾驗榧贝俚暮粑裣s翅般撲動。
為了我一句并未實施的允諾,這孩子竟如此認真。我感動了,用一種對成人的鄭重說:“不用謝。我相信你!
“叔叔,您不該相信我。”零零低下頭,很快又勇敢地抬起來,直視著我。
我的自信心像焦脆的鍋巴一樣破裂了:“這么說,那天你的手鐲真是假的了?”
朋友愣怔地看著我,想像不出我何以如此頹喪。
“不。那天的手鐲是真的,今天的卻是假的!绷懔愦舐曀f著,全無遮掩,令我懷疑這頑皮的女孩子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。
“你小聲點!”我噓她,又搞不清自己是在教她世故還是為她掩飾。
“怕什么?”零零大惑不解,“手鐲一點也沒有破!”
我?guī)缀跏谴忠槐┑財Q過她的手。像耦節(jié)一樣白一嫩的腕上,藍手鐲清爽完整,毫無紕漏。
“它多么像真的呀!”小姑一娘一炫耀地高揚臂膀,藍手鐲便把她的臉也映出淡清的灰網(wǎng)。
“那你是從哪得來的?”我充滿驚慮地問。
“這還想不出來!”零零嗔怪我的明知故問,“那天阿姨不是說了嗎,大門外面有許多人并不一定要把廢票帶回家去做紀念。管他們要就是了,一點也不難!
“可是,你怎么把它從別人手腕上取下來呢?”憑著成人的智力,我完全可以通過思索得出答案,但我無法相信,必須親耳聽到才能證實。
零零看在我們友誼的份上,很有耐心,拿出一把削鉛筆的豎刀,比劃著:“就這樣,一點點沿紙縫拉開,只要你別慌,挺容易的!
是的,這挺容易。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。
“取下來之后,你又是怎么給自己套一上的呢?”
如此窮追不舍地問一個孩子,近似殘忍,但我遏制不住自己。
“用膠水粘呀!就像我們上手工課時一樣!绷懔氵呎f邊拿出一個小眼藥瓶,輕輕一擠,一滴比淚水稍混的漿液流淌下來。
看著這套一精一巧的作案工具,朋友忍不住插嘴:“你怎么設(shè)想得這么周密,長大可以做克格勃。”
“唉呀,這怎么能算是我發(fā)明的?”零零難得地露出羞澀之情,誠實地糾正我們:“這都是那天那個阿姨告訴我的,是吧?叔叔!
在她碧清如水的眸子里,我看見一個像魚一樣張著嘴的男人――那是我。
是的,那天那個女人說了這一切,而我全然沒有記住。
“哪來的這么個女人?”朋友訝然失色地問。
我顧不得回答,像捧一件有破紋的瓷器,捧起那套著藍手鐲的小胳膊:“真的是這樣嗎?”
啪的一聲,零零把自己的胳膊從我手中奪下,猛地背到后面:“你們大人為什么總不相信人呢?我說是真的時候,你們不相信。我說是假的時候,你們還不相信。你們只相信你們自己!”她氣惱地甩著胳膊,好像那上面叮著一只螞磺。
“我相信你。我相信現(xiàn)在是假的!蔽颐Σ坏卣f,以維系我們之間那最后的信任。
“以后,我就可以經(jīng)常到這里玩了。叔叔,再見!”
她用單腿蹦跳著,像一粒飽滿而健康的黃豆,彈射而去。
從此,我怕走到窗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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