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我同喬木最后一次見面。過了不久,他就離開了人間。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,《留德十年》出版以后,我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剿膲炆戏贌槐,算是送給他那在天之靈。然而,遵照喬木的遺囑,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,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。他是“赤條條來去無牽掛”。然而,對我這后死者來說,卻是極難排遣的。我面對這一本小書,淚眼模糊,魂斷神銷。
平心而論,喬木雖然表現(xiàn)上很嚴(yán)肅,不茍言笑,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,一個正派的人,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,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。六十年的宦海風(fēng)波,他不能無所感受,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。他大概知道,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,說了也是白說。在他生前,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“左王”,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,稱為“左后”。我覺得,喬木是冤枉的。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?
我同喬木相交六十年。在他生前,對他我有意回避,絕少主動同他接近。這是我的生性*使然,無法改變。他逝世后這一年多以來,不知道是為什么,我倒常常想到他。我像老牛反芻一樣,回味我們六十年交往的過程,頓生知己之感。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,F(xiàn)在我越來越覺得,喬木是了解我的。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。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。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。
隨著自己的年齡的增長,我現(xiàn)在越來越覺得,在人世間,后死者的處境是并不美妙的。年歲越大,先他而走的親友越多,懷念與悲思在他心中的積淀也就越來越厚,厚到令人難以承擔(dān)的程度。何況我又是一個感情常常超過需要的人,我心里這一份負(fù)擔(dān)就顯得更重。喬木的死,無疑又在我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(fù)擔(dān)。我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份負(fù)擔(dān)呢?我自己說不出。我悵望窗外皚皚的白雪,我想得很遠(yuǎn),很遠(yuǎn)。
1993年11月28日凌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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