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認識張岱年先生,已有將近七十年的歷史了。三十年代初,我在清華念書,他在那里教書。但是,由于行當不同,因而沒有相識的機會。只是不時讀到他用“張季同”這個名字發(fā)表的文章,在我腦海留下了一個青年有為的學者的印象,一留就是二十年。
時移世變,滄海桑田,再見面時已是1952年院系調整以后了。當時全國大學的哲學系都合并到北大來,張先生也因而來到了北大。我們當年是清華校友,而今又是北大同事了。仍然由于行當不同,平常沒有多少來往。1957年反右,張先生受到了牽連,這使我對他更增加了一種特殊的敬意。我有一個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意見:凡被劃為“右派”者都是好人,都是正直的人,敢講真話的人,真正熱愛黨的人。但是,我決不是說,凡沒有被劃者都不是好人,好人沒有被劃者遍天下,只是沒有得到被劃的“幸福”而已。至于我自己,我蹲過牛棚,說明我還不是壞人,是我畢生的驕傲。獨有沒有被劃為右派,說明我還不夠好,我認為這是一生憾事,永遠再沒有機會來補課了。
張先生是哲學家,對于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湛深的造詣,這是學術界的公論。愧我稟性*愚魯,不善于作邃密深奧的哲學思維。因此對先生的學術成就不敢贊一詞。獨對于先生的為人,則心儀已久。他獎掖后學,愛護學生,極有正義感,對任何人都不阿諛奉承,凜然一身正氣,又決不裝腔作勢,總是平等對人。這樣多的優(yōu)秀品質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,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,惟學是務,在當今士林中,真堪為楷模了。
《論語》中說:“仁者壽。”岱年先生是仁者,也是壽者。我讀書有一個習慣:不管是讀學術史,還是讀文學史,我首先注意的是中外學者和文學家生年卒月。我吃驚地發(fā)現(xiàn),古代中外著名學者或文學家中,壽登耄耋者極為稀少。像泰戈爾的八十,歌德的八十三,托爾斯泰的八十二,直如鳳毛麟角。許多名震古今的大學問家和大文學家,多半是活到五六十歲,F(xiàn)在,我們已經(jīng)“換了人間”,許多學者活得年齡都很大,像馮友蘭先生、梁漱溟先生等等都活過了九十。馮先生有兩句話:“豈止于米,相期以茶。”“米”是八十八歲,“茶”是一百零八歲,F(xiàn)在張先生已經(jīng)過米壽兩年,距茶壽十八年。從他眼前的健康情況來看,馮先生沒有完成的遺愿,張先生一定能完成的。張先生如果能達到茶壽,是我們大家的幸福。“碧章夜奏通明殿,乞賜張老十八春。”
1999年1月1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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