適之先生以青年暴得大名,譽滿士林。我覺得,他一生處在一個矛盾中,一個怪圈中:一方面是學術研究,一方面是政治活動和社會活動。他一生忙忙碌碌,倥傯奔波,作為一個“過河卒子”,勇往直前。我不知道,他自己是否意識到身陷怪圈。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,我認為,這個怪圈確實存在,而且十分嚴重。那么,我對這個問題有什么看法呢?我覺得,不管適之先生自己如何定位,他一生畢竟是一個書生,說不好聽一點,就是一個書呆子。我也舉一件小事。有一次,在北京圖書館開評議會,會議開始時,適之先生匆匆趕到,首先聲明,還有一個重要會議,他要早退席,會議開著開著就走了題,有人忽然談到《水經(jīng)注》。一聽到《水經(jīng)注》,適之先生立即精神抖擻,眉飛色*舞,口若懸河。一直到散會,他也沒有退席,而且興致極高,大有挑燈夜戰(zhàn)之勢。從這樣一個小例子中不也可以小中見大嗎?
我在上面談到了適之先生的許多德行,現(xiàn)在籠統(tǒng)稱之為“優(yōu)點”。我認為,其中最令我欽佩,最使我感動的卻是他畢生獎掖后進。“平生不解藏人善,到處逢人說項斯。”他正是這樣一個人。這樣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。中國是一個很奇怪的國家,一方面有我上面講到的只此一家的“恩師”;另一方面卻又有老虎拜貓為師學藝,貓留下了爬樹一招沒教給老虎,幸免為徒弟吃掉的民間故事。二者顯然是有點矛盾的。適之先生對青年人一向鼓勵提挈。四十年代,他在美國哈佛大學遇到當時還是青年的學者周一良和楊聯(lián)升等,對他們的天才和成就大為贊賞。后來周一良回到中國,傾向進步,參加革命,其結(jié)果是眾所周知的。楊聯(lián)升留在美國,在二三十年的長時間內(nèi),同適之先生通信論學,互相唱和,在學術成就上也是碩果累累,名揚海外。周的天才與功力,只能說是高于楊,雖然在學術上也有所表現(xiàn),但是,格于形勢,不免令人有未盡其才之感?戳硕说脑庥,難道我們能無動于衷嗎?
我同適之先生在孑民堂慶祝會上分別,從此云天渺茫,天各一方,再沒有能見面,也沒有能互通音信。我現(xiàn)在談一談我的情況和大陸方面的情況。我同絕大多數(shù)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和教師一樣,懷著絕對虔誠的心情,向往光明,向往進步。覺得自己真正站起來了,大有飄飄然羽化而登仙之感,有點忘乎所以了。我從一個最初喊什么人萬歲都有點忸怩的低級水平,一踏上“革命”之路,便步步登高,飛馳前進;再加上天縱睿智,虔誠無垠,全心全意,投入造神運動中。常言道:“眾人拾柴火焰高。”大家群策群力,造出了神,又自己膜拜,完全自覺自愿,決無半點勉強。對自己則認真進行思想改造。原來以為自己這個知識分子,雖有缺點,并無罪惡;但是,經(jīng)不住社會上根紅苗壯階層的人士天天時時在你耳邊聒噪:“你們知識分子身軀臟,思想臭!”西方人說:“謊言說上一千遍就成為真理。”此話就應在我們身上,積久而成為一種“原罪”感,怎樣改造也沒有用,只有心甘情愿地居于“老九”的地位,改造,改造,再改造,直改造得懵懵懂懂,“兩邃狙輪間,不辨牛馬”。然而涅難望,苦海無邊,而自己卻仍然是膜拜不息。通過無數(shù)次的運動一直到十年浩劫自己被關進牛棚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,皮開肉綻,仍然不停地膜拜,其精誠之心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了。改革開放以后,自己腦袋里才裂開了一點縫,“覺今是而昨非”,然而自己已快到耄耋之年,垂垂老矣,離開魯迅在《過客》一文講到的長滿了百合花的地方不太遠了。
至于適之先生,他離開北大后的情況,我在上面已稍有所涉及;總起來說,我是不十分清楚的,也是我無法清楚的。到了1954年,從批判俞平伯先生的《紅樓夢研究》的資產(chǎn)階級唯心論起,批判之火終于燒到了適之先生身上。這是一場缺席批判。適之遠在重洋之外,坐山觀虎斗。即使被斗的是他自己,反正傷不了他一根毫毛,他樂得怡然觀戰(zhàn)。他的名字仿佛已經(jīng)成一個稻草人。渾身是箭,一個不折不扣的“箭垛”,大陸上眾家豪杰,個個義形于色*,爭先恐后,萬箭齊發(fā),適之先生兀自巍然不動。我幻想,這一定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景觀。在浪費了許多紙張和筆墨、時間和精力之余,終成為“竹籃子打水,一場空”,亂哄哄一場鬧劇。
適之先生于1962年猝然逝世,享年已經(jīng)過了古稀,在中國歷代學術史上,這已可以算是高齡了,但以今天的標準來衡量,似乎還應該活得更長一點。中國古稱“仁者壽”,但適之先生只能說是“仁者不壽”。當時在大陸上“左”風猶狂,一般人大概認為胡適已經(jīng)是被打倒在地的人,身上被踏上了一千只腳,永世不得翻身了。這樣一個人的死去,有何值得大驚小怪!所以報刊雜志上沒有一點反應。我自己當然是被蒙在鼓里,毫無所知。十幾二十年以后,我腦袋里開始透進點光的時候,我越想越不是滋味,曾寫了一篇短文《為胡適說幾句話》,我連“先生”二字都沒有勇氣加上,可是還有人勸我以不發(fā)表為宜。文章終于發(fā)表了,反應還差強人意,至少沒有人來追查我,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。最近幾年來,改革開放之風吹綠了中華大地,知識分子的心態(tài)有了明顯的轉(zhuǎn)變,身上的枷鎖除掉了,原罪之感也消逝了。被潑在身上的污泥濁水逐漸清除了,再也用不著天天夾著尾巴過日子了。這種思想感情上的解放,大大地提高了他們的積極性*,愿意為祖國的繁榮富強貢獻自己的力量。出版界也奮起直追,出版了幾部《胡適文集》。安徽教育出版社雄心最強,準備出版一部超過兩千萬字的《胡適全集》。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,主編這一非常重要的職位,出版社竟垂青于我。我本不是胡適研究專家,我誠惶誠恐,力辭不敢應允。但是出版社卻說,現(xiàn)在北大曾經(jīng)同適之先生共過事而過從又比較頻繁的人,只剩下我一個人了。鐵證如山,我只能“仰”(不是“俯”)允了。我也想以此報知遇之恩于萬一。我寫了一篇長達一萬七千字的總序,副標題是:還胡適以本來面目。意思也不過是想撥亂反正,以正視聽而已。前不久,又有人邀我在《學林往事》中寫一篇關于適之先生的文章,理由同前,我也應允而且從臺灣回來后抱病寫完。這一篇文章的副標題是:畢竟一書生。原因是,前一個副標題說得太滿,我哪里有能力還適之先生以本來面目呢?后一個副標題是說我對適之先生的看法,是比較實事求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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