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喜歡故鄉(xiāng)浚水邊,那一抹晚霞。
那夕陽鋪滿浚水的時候,河面便跳動著金色的漣漪。蘆葦在夕陽下舒展著嫩嫩的手臂;水禽們在水面嬉戲著,或三五成群,或成雙成對。一會展翅飛入蘆葦深處,一會沉入水下,在很遠的地方浮出水面。“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”,是蘇東坡的水韻;“烈日熔金,暮云合璧”,是李易安的晚霞。
河面跳動著金色水紋的時候,廣場上音樂響起來了。河邊一處廣場,每當這個時候,一群大叔大媽,身著中式練功服,伴隨著歡快的音樂,成隊成列,整齊地扭動腰肢,舒展手臂。他們也構成了這浚水邊的風景。
習慣于在這個時節(jié),伴著老人們的跳舞的音樂跑步,那音樂很有節(jié)奏感,伴隨著這節(jié)拍跑步,步子很輕松,也很歡快。
就在這廣場的邊上,是一排大理石砌成的座椅,很光滑。在河邊鍛煉的人都非常喜歡這休息的場所。就在我天天經(jīng)過的地方,我無意發(fā)現(xiàn)我老家的一位爺爺,在我們老家人稱“榮爺”,坐在排椅上,很滿足看著這群舞動的隊伍。我也有點納悶:這老爺子來這做什么?
“榮爺”95歲了,在我們村男性公民中算是最高壽者。身體硬朗,說話聲音響亮,走起路來,步幅輕快。人都說,這老爺子,越活越年輕了。年輕時,“榮爺”就參加了我們這一帶的地方抗日工作,當過區(qū)武工隊隊長。建立地方黨組織,發(fā)動青年參軍,籌集軍糧。在他的帶動下,我們村有一大批青年參加了隊伍。
打淮海的時候,“榮爺”隨大軍南下,一直打到閩浙。解放后,就留在浙江工作。而老家的榮奶奶自己一個人撫養(yǎng)孩子、侍奉公婆。那個時候的南下干部,家中大都有妻室。到后來,“榮爺”又有了新家。我現(xiàn)在也搞不清楚,到底是政策使然,還是個人情感使然,不少南下干部都與老家的原配離婚,在南方另娶。家中的妻兒依然還得在老家老宅過活。“榮爺”也是這樣。
我的母親不止一次提到“榮爺”回家的情景。冬天,西風凜冽,雪花飛舞,整個村莊都在雪夜的睡夢中。睡夢中榮奶奶一直好像聽得得有人砸門,好半天了,還是有砸門聲。最后,起來一看,在灰暗的燈影看到的是頭發(fā)眉毛都掛了雪的男人,懷里抱著孩子,孩子凍得陣陣抽搐和低低的呻吟。榮奶奶幾乎沒來得及看來人,目光就盯在孩子身上了!鞍パ剑@孩子凍得!”順手把棉襖給孩子蓋上。正想問來人,來人撲通跪倒,“孩他娘,你受苦了!”榮奶奶呆了,“俺的老天爺,你……”榮奶奶說不話來。
后來才知道,“榮爺”在南方“犯了錯”,媳婦被逼改嫁。只好帶著孩子,逃回了老家。我們那貧瘠的家鄉(xiāng),我們那淳樸的鄉(xiāng)親,特別是善良的榮奶奶最終以那博大的胸懷,接納了這位日思夜想而又不想見到的人。榮爺就在老家做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(nóng)民,跟家里的榮奶奶就又生活在一起了。
日子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著,到上個世紀80年代的時候,人們這才知道。榮爺在南方平反了,平反后的“榮爺”可以再回到他曾經(jīng)工作的城市?墒牵皹s爺”沒有回去,他也不能回了,他再也不能丟下這個家不管了。
又過了30多年,榮奶奶安詳?shù)厝ナ懒,“榮爺”陪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30年!皹s爺”一個人,在老家的那百年老宅靜靜地生活,陪伴他的是家里的小狗和小貓。兒女們有時幫著洗衣做飯。南方帶來的孩子也已在城里上班、安家。
看著這老爺子,我就收拾起關于“榮爺”的記憶的碎片。跑步有點累了,我就過去跟“榮爺”啦啦閑呱。從我的爺爺,到我的父親,老爺子跟我啦了好一會。我就問:“爺爺,您天天過來,來這做什么?咱們家離這還有幾里路呢?”沒想到,我這話,弄得老爺子局促不安,很不自然。我就又追問一句:“爺爺,你怎么啦?”“等你奶奶!”我還真嚇了一跳,“。∧棠!”我知道我那榮奶奶早去世好幾年了。我還真害怕這老爺子,犯了什么精神的毛病。“爺爺,你真沒事吧?”“你這孩子,我真的等你奶奶。你看,那邊,那個穿紅衣服跳舞的!表樦皹s爺”指的方向,我的確看到一位老太太?茨菤赓|(zhì),臉雖有些折子,皮膚很白,氣色很好,身段也不錯,跳起舞來有板有眼,節(jié)奏很合點,動作很協(xié)調(diào)。一看就知道年輕時肯定有舞蹈的底子。就不像是我們當?shù)厝!斑@是您新找的?”我小聲詭秘笑著!澳睦?”“榮爺”有點激動,“是你忠叔的媽!蔽疫@才明白過來,忠叔就是“榮爺”從南方帶來的孩子。
人生就是這樣令人捉摸不定。我的“榮爺”耄耋之年,日子本來可以這樣在平平淡淡、安安靜靜中過著?烧l也沒想到,南方的榮奶奶來了,打破了他寧靜的生活,讓他沉寂那么多年的心有復活了。畢竟,是昔日的夫妻,畢竟有段一段美好的生活。這位奶奶,老伴去世后。她費了好大的勁,才打聽到“榮爺”的下落。讓她高興的是老爺子還活著,并且還活得挺好,兒子也成家立業(yè)有孩子了。她是牽掛兒子,還是牽掛“榮爺”,誰也不知道。只知道,她從南方來,到了城里的兒子家住下了。老太太身體很好,說話聲音柔軟,跟我們當?shù)氐睦项^老太語言沒法交流,有時“榮爺”就過去當“翻譯”。
沒想到,“榮爺”隔了50年的耄耋之年的黃昏戀,還是遭到了老家子女的反對。南方的榮奶奶終于沒能去“榮爺”的百年老宅。是特定的歷史造就了“榮爺”特定的生活,當年他作為南下干部,隨部隊征戰(zhàn),九死一生建立赫赫戰(zhàn)功。勝利了,在大城市工作了,日子太平了。誰想到,一場“文革”又讓他妻離子散。他一輩子經(jīng)歷太多的磨難,他承受了那個時代的悲劇。人生暮年,50年前的夫妻能再度相逢,卻只能在到城里的兒子家,見見面啦啦呱,重溫那刻在心底的記憶。真的盼望,這對歷經(jīng)人生磨難的老人,能有一個安寧的小院讓他們廝守;能有一段屬于他們自己的夕陽,讓他們一起回味曾經(jīng)的時光。
一支曲子跳完了,大家都休息了。榮奶奶汗涔涔的,很高興很快活的跟“榮爺”沿河邊的小路走著。夕陽映紅了榮奶奶白發(fā)和那興奮的臉龐,她牽著“榮爺”一邊走,一邊指著河里游動的魚兒說笑著。
天邊是一抹美麗的晚霞,夕陽拉長了他們的影子。看到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,我突然想起了李商隱的詩句:“夕陽無限好”,“人間重晚晴”。
作者:蒙山樵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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