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座又土又舊的農(nóng)家土瓦房,若稱它老宅,著實夠不著檔次,權且叫它老屋吧。
斑駁的土胚墻,木門木格窗,經(jīng)歲月洗刷好似遲暮老人的臉一般灰黃,溝壑縱橫。屋頂黑灰色,卻不失生氣,一些瓦塔塔(瓦松)喜歡在瓦楞間安家落戶,不辜負時光地開出米粒大的粉白色小花來,招引了幾只鴿子、鳥兒,當屋頂是它們的空中花園,要么閑庭散步,要么嘰嘰咕咕呼朋喚友;一只大黑貓悄無聲息地“噌”地一下躥上屋檐,“呼啦啦”――驚得漫步者們四散飛起。離房檐不遠處,一棵大槐樹的末梢冒過屋脊,枝上落英如雪,像疊疊雪白的云覆蓋半空中。陽光穿過花間,給小院撒了一層碎金。側(cè)墻的煙囪裊裊升起縷縷青煙,隨著“刺啦刺啦”的響聲,炒酸菜的味兒從椽縫飄出來,與槐花味兒交織,經(jīng)久彌香,醉了農(nóng)家老屋。蜜蜂們似乎只喜歡槐花,半空中圍著槐樹“嚶嚶嗡嗡”表露真情。大公雞倒是不問花事,只顧引頸高歌,亦或陪伴母雞、雞仔低頭覓食奔跑。還有,還有小黃狗呢,那是我和弟妹的開心果、活玩具。
這是我記憶中的老屋。奶奶永遠是圍著鍋臺轉(zhuǎn),用粗糙的手拾掇著光陰,呵護著老屋的血脈。年輕時爺爺戰(zhàn)事中失蹤,老屋的香火就靠奶奶傳承延續(xù)下來。
奶奶不會讓我們挨餓。每當肚子需要填充時,廚房窗口恰好會探出一頭銀發(fā)來,呼喚我們的乳名。吃飯了!
我們涌進屋,迫不及待,可得耐住性子,按次序,小弟優(yōu)先,我最后一個端碗。奶奶并不和我們一同吃,他要等母親回來。大晌午了,才見母親的影子,肩上扛著家什,一背簍豬草壓得背微駝著,一綹被汗水浸濕的發(fā)絲緊貼額頭,日頭曬得緋紅的臉上透著一絲倦意。我連忙倒水讓母親洗手,妹妹給母親搬板凳、端飯,小弟撲上前抱住母親的腿撒嬌:抱抱!抱抱!豬好似湊熱鬧,一個勁地拱著圈門哼哼,奶奶拎著一桶豬食顫顫巍巍邁著小腳走向豬圈......
老屋中的一鋪大炕,占了一間屋子的半個空間,那是冬天最安適最暖和的窩兒。
冬夜,屋外寒風瑟瑟,我們一家人擠在暖烘烘的火炕上被溫暖包裹著,父母一天的勞苦全消。母親依著炕墻納鞋底,每扎進去一針,“素啦素啦”拽出麻繩,然后用牙齒咬住麻繩根部拉緊拉實;密密麻麻的針腳,傾注的是為人母親的柔情,愛和責任,也是一腔希望――她知道,兒女們將來要從老屋走出去,走到很遠的地方。父親給我們講《三打白骨精》《紅孩兒》的故事,此時父親比任何時候都和藹可親,他外面奔波大半年,難得清閑在家和我們在一起。故事精彩處,弟弟叫著“怕妖怪”,嚇得直往父親懷里鉆。我和妹妹咯咯笑弟弟膽小鬼,父親母親亦是笑著;璋档臒艄庀,老屋彌漫著溫馨的笑聲,溫暖了寒冷的冬夜。
夜里我和奶奶睡。一次熟睡中被慌亂聲驚醒,原來被褥著火了。地上澆過水的鋪蓋冒著余煙,炕上席子燒焦一大片,這些都不要緊;犯愁的是,奶奶為了第二天我穿暖和衣服,把棉衣棉褲鋪在褥子底下暖著,不料全被著得面目全非,我僅這一套棉衣,第二天赤身嗎?奶奶面帶愧色,內(nèi)疚地囁嚅:“都怪我!都怪我把炕燒太熱了!”父親母親輕聲寬慰奶奶說,沒事沒事!只要人沒傷著就好!
翌日,我無衣可穿,一整天貓在被窩不敢出門。母親大早上了街,糶了糧食才買了炕席、布匹和棉花,晚上和鄰居趕連夜縫制棉衣,這才免了我冷凍之苦。
臘月到,送走灶神,就可以掃“煤”、糊墻準備過年。母親打好漿子,我和妹妹幫忙給舊報紙刷漿子,父親站梯子上糊墻、糊頂棚,經(jīng)過一兩天忙碌,糊好后的屋子像雪地上一般明亮。報紙糊墻,你還別說土氣,在父親的精心布局下,報紙上的文字、排版、插圖等在墻面上排列有致,成了那個年代的特色壁紙。躺在熱炕上,隨處一個角度都可看見墻上的文字圖畫,我們姊妹幾個猜謎語似的,你讀這個標題讓他找,我讀一句話讓你猜,樂此不疲,笑聲不絕。報紙墻給了我們許多知識,不能不說是對老屋孩子的恩賜。
家中年畫每年換新。中堂掛畫有講究的,毛主席畫像、山水畫、毛筆書法《朱子治家格言》之類當是首選,再給配一副對聯(lián),這才完整、雅致。至于廂房的畫兒,就根據(jù)喜好了,在我記憶中種類五花八門,反映國泰民安、五福祿壽等題材的居多。老屋一經(jīng)布置裝飾,花哨而舒適。老屋下的我們,不懂何為藝術、何為情趣,但有對美好生活渴望和憧憬。
工作后寒假回家過年,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。同學、玩伴都趕來看我,大家團坐在大火炕上談天說地。忙里忙外的母親,過會兒就來問炕熱不熱,雙手伸進被褥下摸摸,熱度稍微一低就趕忙去燒炕。燒火棍在炕眼里攪柴火,不時撞得我們屁股下的炕面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咚咚”聲,一縷淡淡的煙熏味兒從炕縫鉆出來,味道有點嗆人;這是農(nóng)家老屋特有的味道,我喜歡。
母親做飯,不讓我們下炕幫忙。我們圍著炕桌邊吃飯邊說話,母親一旁微笑著守候,等著盛第二碗......我始終不明白,母親究竟哪來的這么大耐心和精力?家里時常來人多鬧哄哄的,也不嫌破煩。
晚飯后天一黑,老屋里更加熱鬧。四鄰八舍陸續(xù)來我家看電視,每晚少則五六個多則八九個,一幫媳婦老媽攜兒抱女,每晚必來,很少缺席。她們一進門就脫了鞋子爬上炕,隨便得像在自家似的。電視劇播放多長,她們就看多久,大人說說笑笑,孩子哭哭鬧鬧,屋外大老遠就能聽見喧鬧聲。等劇終散去,母親這才收拾狼藉。其實母親勞累一天很困了,只是看到大家樂意,也就從不掃她們看電視的興。我埋怨這些人天天如是太厭煩,搞得被褥臟屋里亂的,沒點規(guī)矩。母親卻說鄰里鄰居的,喜歡來是抬舉咱家,別人家也有電視,可她們怎么不會去呢?再說了,農(nóng)忙時間請人家,也沒閑工夫上門來。母親不怕老屋的門檻被人踏平,就任她去了,我只好忍著。
父親喃喃地說:“三兒,等你一年半載出嫁,你住這屋的次數(shù)就稀了!蔽衣牫龈赣H語氣中微帶傷感,勸慰說以后會;貋怼
應了父親說的話,我回老屋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少。不覺中,奶奶走了,老屋也沒能留住父親和母親。老屋,成了一座空巢,如繁華過后的破敗。垂暮的老屋,生氣全消,殘破,默然。每次回去,看到風燭殘年的老屋,它風雨飄搖的樣子揪人心痛。站在荒草叢生的小院,耳邊仿佛回蕩著昔日的歡聲笑語;老屋門楣上“勤儉持家”的字樣依稀可見,奶奶、父親、母親的聲音親切如初.....母親喜歡栽樹,大槐樹是她的心愛之物,而今也不留一點印痕,難道是母親把它帶走了嗎?只有那棵大核桃樹依舊在院子前邊黯然獨立,似在失落中回憶著老屋的往昔。自從母親走后,我再以沒有嘗過它的果實。只怕,有又朝一日老屋壽終正寢,大核桃樹也會消失吧?
我默默祈禱,就讓老屋靜守原處,在歲月的風塵中慢慢自行消融吧!要不,我的記憶該從何處去尋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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